第37章 回忆
在苍白的黑暗中。
一束斜斜射入的黑色光。那是门的缝隙，虽然遮住了大部分，但并没有完全关上。透过那缝隙，微微透出墨黑色的光。
景象诡异，像是覆上了负片滤镜，黑白与明暗颠倒的世界。
“什么情况？”
他对这个景象再熟悉不过了。
在梦里。看到的一瞬间，他就知道。
确切地说，是他过去的梦。
再准确点，是他童年记忆重构的梦。
……有很多想要忘记的东西，但每当回顾时，他总是忘记那些琐碎的事。比如，忘了带课本或准备材料，忘记关水龙头，总是搞不清常用的游戏账号密码是什么……
真正想忘记的东西，却始终无法忘记。
“为什么，总是忘不掉这些呢？”
这记忆，至今依然像昨天发生的一样清晰。
带着半分释然的态度，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呢？
他握住了门把手。
尽管知道结果，但他从未选择过其他选项。
“啊，尝试过的。”
想尽办法，抽出手，转身，或者停住脚步。
但这些尝试，从未成功。
潜意识里，他知道，无法改变既定的过去。
在意识里，他无法想象，选择后的未来。
这次，也一样。
门把手冰冷异常，他的手看起来比平时小。就在打开门的那一刻，他在想什么来着？
“啊，对了。水彩。”
他是来拿，忘记带走的水彩套装。
讨厌的美术课，不想被对材料敏感的美术老师责骂。
所以，他什么也不知道地，打开了门。
并不知道，他即将经历一场，永生难忘的体验。
“我回来了。”
谢睿轻声说道，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猫，轻轻推开家门。他尽量放轻脚步，因为此时，妈妈正午睡，昨晚加班到很晚的爸爸也在房间里休息。家里没有弟弟，因为弟弟还在学校。谢睿是趁着午休时间向老师请假回来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诡异的沉静，谢睿微微歪了歪头，环顾四周，内心泛起一丝不安。
“是我自己开的门锁吗？”
他自言自语着，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全是被遗忘在书桌角落的那些水彩颜料，他迫切地想要找回它们，心中还哼着最近流行的动画主题曲。
根据家里的布局，谢睿需要穿过客厅才能到达自己的房间。然而，当他走进客厅的那一刻，整个人仿佛被雷击了一般，僵在了原地。
原本应该在床上熟睡的妈妈和爸爸，此刻正被绑在客厅中央的椅子上，嘴巴被绿色的胶带封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们的眼睛布满血丝，瞳孔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仿佛在无声地向他诉说着他们所经历的恐怖。
在他们之间，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不，应该说是一个怪物。他手中握着一把闪闪发光的菜刀，脸上却挂着如同派发棉花糖的游乐园叔叔般和蔼可亲的微笑。
四个元素，被绑的父母、陌生人、菜刀、微笑，毫无逻辑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谢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你好，小朋友。你几岁了？”
怪物主动开口，声音温柔而低沉，像是在耳边低语，又像是来自远处的回声。
谢睿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怪物却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好的年纪啊。”怪物笑着说道，“要不要和叔叔玩个有趣的游戏？”
怪物如同一个温柔的导师，友好地解释着游戏规则。
“接下来，我们要玩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你需要参与进来，否则，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它向谢睿详细阐述了游戏的规则。
“从手脚开始，逐渐到接近生命源头的身体部位，分别在你的妈妈和爸爸身上指出来。简单吧？”
“什么？”谢睿问道。
怪物笑了，用菜刀轻轻地划过他的脖子，如同一个温柔的老师在纠正学生的错误。
“答案是错误的，你只需要说出一个身体部位。明白了吗？”怪物问道。
谢睿点了点头。
“那我们开始吧。”怪物说道。
“从谁开始？哪个部位？”
谢睿的父母无法坚持太久，他也一样。每一次谢睿说出那些无法理解的词语，怪物便会重复一遍，并用菜刀狠狠地刺向谢睿的父母，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好，妈妈的手。噗！”
“接下来是爸爸的腿。噗！”
“然后是爸爸的腰？好吧。噗！”
“噗噗噗噗噗……”
每一次的闷响，都伴随着胶带后低沉的呻吟，以及怪物令人毛骨悚然的窃笑。
谢睿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想要捂住眼睛，想要逃跑，想要大喊大叫。这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噩梦，他无法摆脱，无法抗拒。
“不能哭哦。”怪物举起染血的菜刀，温柔地对他说，“哭的话，圣诞老人不会给你礼物的。”
它反复地强调着，如同一个恶魔在诱惑着他的灵魂。
“闭眼是作弊哦，也不能转头。叔叔只是按照你说的做而已，为什么你要痛苦呢？乖孩子，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你觉得呢？”
此时的谢睿，以及他的父母，都已伤痕累累。他的父母是身体上的伤痕，而他是心理上的伤痕。
怪物看着他们的模样，似乎想起了一些事情，它轻轻地拍了拍手，说道：“想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在玩啊。”
它是不是觉得折磨谢睿的父母很累？还是说，它真的把谢睿当成了这场怪异游戏的玩家？
“光看着也无聊吧？最后一次，换你来吧。”
怪物将菜刀柄递给谢睿，问道：“你喜欢妈妈，还是爸爸？最后，选一个吧。”
偶尔，谢睿的父母也会问他类似的问题，但那只是玩笑。谢睿从不把父母的玩笑当真，总是谨慎地选择单数日选妈妈，双数日选爸爸。
但这一次，这不是一个可以用单数和双数来决定的问题。
谢睿接过菜刀，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挣扎。他呕吐了，被怪物打了一巴掌，跌倒了，又重新站起来。他听到妈妈和爸爸的呻吟，他们让他选择其中一个……
最终，他意识到，他无法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做出选择，因为他对他们的爱是无法分出高低的。
他说道：“我讨厌你。”
“什么？”
然后，谢睿结束了那个无聊的游戏。
“噗——”
“如果有人受伤了，看到这样的情况，要拨打120。”
谢睿脑海中浮现出儿时在学校里学到的知识。他当时拨打的是110而不是120，正是因为老师教过这句顺口溜。
但一个小孩子拨打120，语无伦次，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似乎情况并不妙。所以，救护车没有独自前来，与救护车并驾齐驱的是一辆警车。
所有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惊呆了。
急救人员的注意力，集中在活着的人身上，也就是谢睿。他们试图抢救谢睿的父母，但在他父母被送上救护车之前，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了。
警察们则不分生死，但死者无法开口，因此，面对警察的只有谢睿。
然而，急救人员和警察都不敢轻易靠近谢睿。因为，他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那把菜刀。
谢睿感到无比的恐惧，他害怕那些成年人，害怕那些比他高大的存在，害怕那些试图靠近他的人，害怕那些试图与他说话的人，害怕那些想要接近他的所有人。
他甚至，害怕自己。
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他可能会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刺向自己的脖子。
当所有成年人手足无措，试图安抚他的时候，一阵哭泣声从远处传来。
“叔叔阿姨们为什么这样？嗯？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那是谢睿弟弟的声音，是当时唯一让他感到安心的声音。
听到弟弟的声音，谢睿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虽然不是完全恢复，但至少他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
父母总是强调的一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作为哥哥，有责任照顾弟弟妹妹。每次你和弟弟打架，你总是被罚两倍，因为妈妈和爸爸总是这样说。如果妈妈和爸爸不在，你必须照顾弟弟。”
谢睿动了。
所有成年人乱成一团。
弟弟正试图从后面挤进屋内，而唯一活着的谢睿，正步步逼近，站在这残酷的杀戮现场中央。
血染的客厅，透过透明的玻璃，斜射进来的阳光，在房间里画出奇特的图案，微风轻轻拂过谢睿的脸颊。
终于，弟弟艰难地挤进了屋内，谢睿呆呆地看着他。
亲人的相遇，就这样发生了。
风再次吹过，发出长长的呼啸声。似乎是回应这阵风声，弟弟张开了嘴巴，问道：“哥哥？”
谢睿缓缓地点了点头。
弟弟呆呆地问道：“妈妈呢？”
谢睿摇了摇头。
“爸爸呢？”
谢睿再次摇了摇头。
作为哥哥，他必须肩负起责任。妈妈和爸爸都不在了，他必须照顾弟弟。而这份责任，包括诚实地回答弟弟的疑问。他必须向弟弟解释，妈妈和爸爸为什么都不在了。
“家里，有个怪物。”
弟弟依旧一脸困惑。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从未见过怪物，对这样冲击性的内容，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这时，成年人也恢复了理智，他们意识到不能再让这个孩子待在充满血腥的现场了。
“快带弟弟出去！”
“安抚他！”
“放下手中的东西！”
各种各样，互相喊叫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在混乱之中，谢睿说道：“怪物杀了妈妈和爸爸。”
刹那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静默的氛围中，谢睿独自继续说道：“我打败了怪物，所以，怪物已经没有了。它死了，是我杀死的。杀了妈妈和爸爸的那个家伙，被我……”
谢睿犹豫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啊，对了。”
他想要让弟弟安心，想要告诉弟弟不要害怕。虽然他自己也很害怕，但他想要告诉弟弟，现在一切都好了。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一直是父母的职责。
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对谢睿来说太过沉重，他的精神状态也无法用“正常”来形容。
尽管如此，他还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最终，他放下了手中的刀。
菜刀因为弟弟的视线，一直被他紧紧握着。他意识到，弟弟因为看到它而感到害怕。
“铿锵”一声，菜刀掉落在地上，发出干涩的声音。
弟弟突然大哭起来。
谢睿慌了。
为什么哭？
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妈妈和爸爸了吗？
还是因为，从未见过的怪物很可怕？
还是因为，我很可怕？
事后想想，这个答案，可能最接近正确。
虽然从未问过，但弟弟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当时的场景。即使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但最终，谢睿不得不体会到这一点。
他自己都害怕自己，弟弟更不用说了。
浑身是血的自己，喃喃自语的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脸……
弟弟哭得比任何时候都悲伤，谢睿手足无措。
他也想跟着哭，想要放下所有的恐惧和痛苦，大声哭泣，但他不能。
那不是父母一直强调的，长子的责任。
唯一剩下的，就是父母的教诲。他重温着那些教诲，希望能有一种与他们在一起的错觉。
在混乱的局面中，一位警察叔叔走了过来。
警察叔叔跪下来，用有力的双臂，紧紧抱住谢睿。警察叔叔的脸上泪水纵横，仿佛在替谢睿哭泣。
警察叔叔在他耳边啜泣着说道：“对不起，叔叔对不起你。没能早点来，对不起。没能救你爸爸妈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谢睿无法理解警察叔叔的话。
在无法理解的道歉和哭泣中，听到几十次“对不起”时，谢睿的极限终于到了。
警察叔叔温暖而坚实的怀抱，接住了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
他依偎在警察叔叔的怀里，昏睡了过去。
然后，每周至少做七次梦。
梦到父母和怪物的梦。
一开始，那是噩梦，但后来，他反而开始期待这些梦。
因为，在那里，他还能见到，再也无法见到的，妈妈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