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陈十一养伤这半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提防卿妮子犯浑，但也会抽空潜入识海去看看陈一时。
“你说，咱们这个伤什么时候才能好？”陈十一盘坐在碧波海面，手指探入海面下，有彻骨寒意传来。
陈十一从未受过如此重伤，前世北境一战，连战数十场，油尽灯枯之际，强行施展借月，险些断绝生机。幸得李明轩所救，修养数年，才勉强重回境界。
但那也不比如今，假丹之术带来的破脉异象过于惨烈，浑身百脉，犹如被洪水冲垮的堤坝，一齐崩断，原本顺畅的灵气路径，也变得千疮百孔。
在常人眼里，这与损毁根基并无区别，要不是卿凄凄倾囊相助，陈十一现在已经沦为废人，被踢出下院了。
在他对面，陈一时同样懒散，撑坐在海面上，碧青眸子望着无风无云的识海天空，嘴皮都懒得动。
你明明知道的。
冰冷的声音递来。
啧。
陈十一没好气得撇撇嘴。
没意思。
他与陈一时心念相通，无需开口，便可传话，听来新奇，实则鸡肋。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拥有着相同的记忆和学识，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唯一有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当面临一些重要决策的时候，两个灵魂或许会产生出不同的情绪反应。
那决策的结果会因二人的争议而不同吗？
答案是不会。
陈十一曾问过那碧绿人影，当时要是你在外边儿，你会和曦云相认吗？
不会。
陈一时回答得很果决。
为什么？
陈十一蹙眉，按恶念所想，不肯见曦云不过是怯懦，但你陈一时理应并无怯懦一说。
陈一时显得有些意外，事到如今，你还没明白？
“无论善恶，你我都是十一，既是十一，又怎么会和曦云相认？”
若有勇气相认，我们就不是十一。
“陈十一是一个很贱的人 。”
碧绿人影心思澄净，透明面庞看不出情绪，张口就来。
你妈……
陈十一怒极反笑，磨牙咧嘴，欲言又止，不爽过后，也只能轻拍自己神识额头。
他还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
苦笑还没从面上褪去，他又垂下脑袋，心思落到海渊下的参天蛇影上。
是啊，他明明知道的。
这片冰冷无边的冥海是妖丹所化，迄今重伤难愈的原因也在于它。
卿妮子请来的丹师只窥见了陈十一百脉尽断，全然被陈十一奇异的经脉走向吸引了，没注意到在那寸寸崩断的灵脉下，有崭新络脉探出。
那妖丹不知何时在陈十一灵府内彻底扎根，化作了真正的金丹形意，攻城掠地般，在陈十一躯壳各种引动气血，再画一幅灵脉走向。
那妖丹凶戾的很，妄图将陈十一原本经络捣碎，但又因卿凄凄一直给陈十一服喂名贵丹药，气血充盈之下，原本经络还是成形了。
于是陈十一现在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了。
灵府主权完全被妖丹掌握，要想施展法诀，就得从妖丹内抽调灵力，但因妖形灵路不全，还需陈十一心念助力，完善周天。
他倒是有一个一举两得的法子。
引动妖形灵路化络脉，作为附属并入听风经络，这样一来，他就拥有两幅相异又相通的灵力走向。
这应该就是李明轩所说的“借”。
借由大妖魂壳养己身，甚至可以再施展假丹之术。
不。
不止是假丹之术。
有此异脉，他将一步冲破筑基瓶颈，跻身金丹境。
回想上世结丹，已然是不惑之年。
如今这具身躯不过二九之龄，此时结丹，对陈十一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诱惑。
陈十一弯腰耸肩，死死盯着冥海之下的蜿蜒蛇影。
他仍在犹豫。
这枚妖丹来历不明，应是设局之人特意送来的，他应该早就料到了陈十一今日窘迫，正嬉笑着等陈十一落入陷阱。
若是真的炼化了妖丹，他就彻底落入局中了。
良久。
他长叹一口气，冷笑出声。
走深走浅，不早就在你算计中了吗？
连这副肉身都是你给的，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抬头望天，眸光挑衅。
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想造就什么怪物？！
少年站起身子，桀骜气质重回清秀脸庞，海浪与发丝齐舞，汹涌潮声中，他将锐利目光落到对面的青影身上，似在邀战。
陈一时察觉，青眸偏转，回望过来。
“想清楚了？”
陈十一发笑，将那段话原封不动地丢回去。
“你明明知道的。”
波涛海面上。
青眸与黑瞳对视。
动手！
陈十一目眶微眯，黑眸大放寒光。
陈一时心领神会，翠绿身影霎时贴近，冷冽风响，一记凶拳将陈十一神魂贯穿！
没有想象中的破碎痛苦，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陈十一咧嘴发笑，久违的温柔理性逐步回归，清醒过后，是无穷无尽的妖邪凶意。
天幕倾倒，海川陷落，困于渊底的妖邪蜿蜒直上，怒展长牙吞青天！
识海坍塌，意识被迫回归。
陈十一盘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瞪大双眼，迟疑审视全身。
墨绿妖力在皮下滚动，但意识却未像那日一样被凶意俘获，此刻他神觉清醒，好似回到了当年。
只是一瞬，钻心刺骨的疼痛从身躯四处传来，似针戳入骨，似刀剑削肉，无时无刻，源源不断地往脑中冲来。
陈十一险些被痛楚创晕，面色惨白，汗流如注，几乎要倒过去了。
“妖丹主权在我，只能由善压邪。”
脑海里是好十一的叮嘱。
“现在二魂暂合，凭我们化神心念，驱妖改道，应当是有惊无险。”
陈十一疼得面皮抽动，忙坐直身子，颤抖地捏起指诀，心思沉进对妖力的控制中去了。
内视中，墨绿妖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陈十一原本的经脉路径，一路横冲直撞，仿佛肆意生长的扭曲肉芽，在他的肉身上刻下了崭新的痕迹，网络周天，形如远古绘制凶兽的壁画，宏大诡异。
妖丹内的魂魄的确已经死去，只剩下苟活的意志，它妄图以陈十一的身躯再造一个当年的自己，却没想到自己的生魂早就在岁月的长河中消散殆尽。
说来，也只是一道残念罢了。
陈十一冷笑道。
自混沌中孕育而出的妖形，到头来也不过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化神神识擒住了胡乱窜动的妖力，将其强行摁到了身躯原有的经脉上，诡异周天，也变作了附属。
陈十一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他不断抓取乱动妖力，缝缝补补般，将四处新生路径接到了原本周天上，剧烈痛楚不断冲刷陈十一的神经，他只能咬牙硬挺，终于，随着最后一处络脉改道，周身妖力如同万流归海，在身躯转动一个完整顺畅的周天，一并汇入灵府妖丹中了。
呼——
陈十一蓦然睁眼，身躯抖如筛糠，颤颤巍巍地抹去面上汗渍，舒展身子，才发觉衣衫已被汗水完全浸透。
他没顾得那么多，只是咧嘴发笑。
成了？
多么荒唐的举动，一个人类修士将妖兽的络脉缝补到自己的身上。
他探出惨白右手，心念一动，出现在手中的，却是一角青白剑锋。
不对……
陈十一蹙眉嘶声。
他能明显感觉到，他现在催动的，仍然是自己灵府内的听风灵力，那颗漂浮其中的古朴妖丹动也不动。
自己的修为也还是筑基初期。
暗道几声古怪，意识又潜进识海中。
“陈一时！”
陈十一踏在平静海面上，瞧不见好十一的踪影。
砰！
一道粗壮蛇影撞破了海面，自渊底探出，飞溅水花中，碧绿人影正稳稳站在蛇影头颅上。
他跳了下来，落到陈十一跟前。
“妖丹主权在我，还记得吗？”
青眸凝望，将妖丹如今讯息递了过来。
感受到意识中多出的记忆，陈十一托起下巴，思忖片刻，眉间松了些。
依陈一时所悟，那做局人在妖丹下了道保险——妖邪灵力只能由陈十一善念驱动。
平日里若想动用妖邪，也只能像刚才一样，以善制恶。
这就是陈十一驱动不了妖丹的原因，也是境界还停留在筑基的原因。
陈十一忽得笑了起来，心中邪恶念头落到陈一时那边，碧绿人影面上尴尬，也是苦笑。
也就是说……
陈十一笑容愈发明媚。
这哪是保险啊。
这简直就是示弱惹敌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