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不敢
暮色苍茫，门庭低矮。
随着一声“吱呀”门响，陈十一有气无力地推开了那扇门扉，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小院。
扑面而来的，是如死灰般的落寞气息，再抬首，桌台染绿，檐角落尘，一片破败景象尽收眼底。
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倒坐在石桌旁，他佝偻身形，清秀面皮上满是疲惫，一手撑着桌台，免得自己彻底瘫倒过去。
深沉苔绿蹭上了他的袖口，陈十一毫不在意，只是垂眸看向手中那张泛着少女幽香的信纸。
他撵了坨子一个下午，围着下院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有追上。
陈十一知道白若漓只是在生气，故意捉弄他罢了，但几经折腾，他也耗尽了力气，撑靠在墙角，气喘吁吁。
“师姐，我知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那白发少女在清丽小河旁停住脚步，潺潺水声中，她轻盈转身，紧绷小脸，满眼委屈。
恰有好事清风起，荡漾飘绕柳条，抓一缕少女幽香送来。
陈十一眸光怔怔，就见坨子神情不悦，几步冲到他跟前，素手一探，将什么东西塞了过来。
“宗主给你的信！”
还未等陈十一反应，就听冰坨子撇嘴又言。
“莫再跟来，今天不想见你！”
说罢，那窈窕倩影就又渐行渐远了。
唉！
陈十一伸手，欲抓住少女背影 。
“那明天呢？”
“明天……”
少女语气迟疑，美眸一颤，但又赌气似的紧咬银牙。
“明天也不想！”
清冷怒音给了陈十一当头一棒。
……
陈十一眸中复杂，盯着褶皱信纸，心有困惑。
李明轩的信……
他能说些什么？
自从陈十一知道自己识海异变后，他就对那位吊儿郎当的中年道人多了些看法，他那张嬉皮笑脸的糙脸后，藏了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绪转动间，陈十一已经拆开了信纸，苍劲有力的字迹在其眼前显现。
亲爱的逆徒，见字如见人。
待你启信时，小白丫头应该已经返院，你也应该正从假丹之术的破脉之象中转醒。
为师知道你有千万肺腑之言欲当面吐出，但你先别急。
如你所料，通天峰一聚，为师认出了那枚妖丹魂窍，又经粗略推演，算出那孽畜与你有缘，索性掩下实情，又压入一道化神心念，只叫你收好。
时至今日，那妖形的确救你一命，不过往后因果，为师还是看不清。
魂窍内的妖形早已身死，加之你的听风异术有些归本压胜功效，凭你道心，驱妖借意，绰有余裕。
回首往昔，自你上清殿前叩首那刻，为师就料到你未来路长且难，再视己身，实无长物可助你，为师先天不足，单论修道，愚不可及，行路千年，只悟到一“借”字。
天不予我缘，便借他人路。
说来不耻，但为师也凭这羞愧路闯进了大乘，半步登天。
为师知你一生奔波劳苦，只望这旧日妖形助你一力，当年传你那招破烂货亦是如此。
若你还是有怨，尽管对天唾骂好了，反正为师也听不见。
你最爱的师尊。
勿念。
视线落到了信尾。
陈十一无力地垂下信纸，眸光如死灰般触地，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他该说些什么呢。
当他第一次在识海望见另一个自己时，心中恼怒有如山崩，他恨有人将自己一分为二，他恨有人拿他身躯作妖兽嫁衣，更恨那位莫名其妙的仙人。
但真正让他崩断理智底线的，是李明轩的欺骗。
他明知道的，但还是要将这扭曲可怖的妖丹硬塞给自己。
陈十一只觉心底发寒，忽得有了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他修道百年，上过无数当，挨过无数冷刀暗剑，但那都是别人，不是你李明轩。
为何？
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心中发问。
若你在局中掌舵，那你我两世师徒情分又算得什么……
记忆中，那中年道人手持一枯槁枝条，笑嘻嘻地教少年使剑。
雨幕掩盖的山门前，少年失魂落魄地下山，道人落在身后，只是肃然出声，我李明轩收的是你，无论你是十一还是言真。
结丹那年，夜幕如墨，他抓下皎洁月牙，捏作剑芒，只为逆徒见那一抹真意。
满天法器华光，消瘦身形撕碎了空间，一把抓过濒死青年，躲过了遮天蔽日的杀招。
他总是抱怨，嫌弃陈十一只会给他惹事，但他似乎永远都在陈十一身后，为其撑腰。
哪怕天塌。
清秀少年长叹一口气，仰头望天。
今夜，月明星稀。
若按信上所说，李明轩并未察觉陈十一魂魄有异，他瞒下妖丹讯息，只是为了陈十一修行助力，与人斗法多个手段。不是设计，倒像是偏爱。
耳边有潮声骤响。
冰冷墨绿的冥海又朝他压来了。
陈十一盘坐在荡漾海面，望着底渊中的蛇影出神。
翠绿透明的身形从其背后显现。
那俊秀青影悄然出声。
“你信他了？”
少年落寞，无边海域卷起惊涛骇浪，四起绿波，形如爪牙，冲撞扑打。
二魂沉默，只闻磅礴水声。
只是一瞬，那海面又突然平静，像是褶皱衣物被人一捋抚平。
“我不敢不信……”
陈十一眸中复杂，淡然出声。
思绪混乱，手中无事，躲闲般轻撵信纸，突觉纸背还有留言。
陈十一眉间一挑，翻转过来。
苍劲字迹写道。
至于此去九霄宫一事，为师还有些要语要讲。
九霄宫在中洲虽贵为上宗，但因其门人固执品性，近两年地位跌落许多，盟内话语权不重。
大比之时，莫要显露太多，要是叫他宗长老瞧上了，可就功亏一篑了，到时你上官师兄也会一同前来，有他助力，应该会顺利许多。
切记切记。
看来李明轩对雷诀一事还是相当在意。
陈十一叹一口气，抓信作团，阴冷妖力将其碾碎至无形。
他在海面站直身子，波光水折，映出形单影只。
涛涛水声中，少年迎面撞向一排海浪。
“还是要去吗？”
陈一时青眸微凝，冷声发问。
他本不必多问。
“嗯。”
潮声中，是陈十一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