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子不语
转眼到了三月,江中各地都热闹起来了。
周汀谋得一个监管寺庙的闲职,无事时会去书院看江筠作画。因她常常忙得顾不过来,他只好去清苑和频意她们作诗填词。孟桓近来多在琉山炼丹,难得像个修道人士。
三月初一是盛陵的“开阳节”。据说这一天是百姓祭拜春风神的日子,不少青年男女会结伴外出宴游,往往通宵达旦取乐。不过传闻参加祭祀宴游的人,必须是童身才行,否则会因为渎神触霉头。
这样的节日,多少会变成艳俗的噱头。听说不少人就是冲着物色相亲去的。
江筠原本不打算去,频意却在一旁劝他们,“你们这几日太劳累了,出去散散心也好。听说鲛河两岸会有不少好吃的,多给我带些回来。”
“筠妹,你跟着桓哥,我这边照顾苏合姐姐。”周汀高声对他俩喊道,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人流挤得远了一些。
江筠只好跟着孟桓,一路上担心浅色的靴子要面目全非了。各色脂粉味、头油味涌入鼻腔,还有人把糖人蹭到她脸上,她甚至腾不出手来擦。
“算了,不挤了。”孟桓拉着她走到一棵大树下,短暂地避开了人潮。
江筠踩在满地桐花上,这幽雅的清香让她一时身心畅快了。再看看夜色,天幕上云淡星稀,月色皎皎,和人间的喧嚣是两重世界。
孟桓用手揩拭她脸上的糖渍。
“我自己来。”她下意识躲了。
抬眼看他时,仿佛想起了青云桥那日,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下。那一眼必定是刻骨铭心的吧,不然怎么会时时想起。
“我们去远处散步吧,让周汀他们买就行了。”孟桓微笑道。
江筠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漫无目的地跟着他。
走了一会儿,渐渐能听见田埂上的虫鸣了,已然盖过大路上的人群喧闹声。在这人烟和天籁杂糅的距离,聆听一脉溪水潺潺,确实是格外惬意的。
以前她害怕走夜路,因为曾有过一段不快的记忆,但今晚就不害怕。
“这坡有些陡,小心。”他伸手拉她上土台。
江筠走在堤岸上,草木的清香扑了满怀。
她觉得夜色撩人,望了孟桓一眼,他也是怡然自得的,不时抬头看看星河。
走到溪流弯折处,江筠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
她有些发怵,压低声音问孟桓,“不会有蛇吧?”
他站定了,瞥了草丛一眼,往里面投了一块小石子——好像没什么动静。
“应该是野猫野狗吧,不管它。”孟桓笑道。
江筠点点头,又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后来她听清了,似乎是有人在野合。
她立即撒开了他的手,脸上烫得吓人。
“怎么了?”孟桓回头问她。
她憋了半天,有些结巴地说,“没事。我怕走远了不安全,还是先回去吧。”
“那走吧,”孟桓看着她笑。江筠着急忙慌地开溜了。
他低头笑道,“看你这反应可比看野合有意思多了。”
“你要不要脸!”江筠走得更快了。
孟桓忙追过去说,“别瞎走呀,你今晚还想不想回去了?”只是嘴上忍不住失笑。
紧赶慢赶,终于能认出来时路了,岸边还有不久前留下的泥印。
当下月色如银,她却没有赏玩的兴致。郊外的夜风还有些寒意,她想回去好好歇息了。
在远远能望见主路时,四面突然响起了一阵铜铃声。这声音和之前听过的很像,她猛地一头疼。
孟桓追过来,他手里拿了佩剑,脸色很难看,“今晚这人不好对付,等会儿我引开他,你先悄悄回去,知道吗?”
江筠点了点头。那铃声又响起来,她只好捂住耳朵。孟桓燃了一道符纸,在她额间轻点一下,顿时觉得疼痛缓和了。她走远些,又因为放心不下,只在一旁找了片深草地做掩护。
孟桓从钱袋里抽出拂尘,他设法在四面布了结界。这时躲在暗处的一个人跳出来,用禅杖一样的法器猛劈向他。孟桓立即用拂尘弹开了法器。
江筠看得很紧张,这个人身穿黑袍道服,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单从他暗中偷袭的举动来看,就知道他绝不是什么磊落的人。
孟桓催动符咒,默念敕令以后,无数道光锁缠向那道人。
“班门弄斧!”黑袍客嗤笑了一声,听声音好似一个嘶哑老妪,江筠也摸不透那人身份。
老道人祭起法器,喝斥一声,“咄!”符锁瞬时化为齑粉。孟桓祭出令旗,一时六合的真炁流转起来,道人被震退了几步。
江筠默默捏了一把汗。这时候她本来要走的,但她自信孟桓能胜,所以待在原地不动。
她能勉强分辨出,黑袍客的道行很深厚,巫袭和天印的法术对她来说是小儿科。后来孟桓果然用了御行术式,才稍微找回一点优势。
在她暗自庆幸孟桓占上风时,那人突然把目标转向她,势不可挡地朝她扑来。
“快走!”孟桓喊了一声。
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老道人一把钳制住。她被拦腰搂得生疼,可是全然挣脱不开,看来是想把她当人质掳走。
孟桓在后面全力追赶着,但也不敢动用符咒伤她。
她只觉得被带着在天上来回飞撞,睁眼看了离地十几丈,差点要吓死了,她强忍着眩晕感装死。
不知飞了多久,竟一路追赶至琉山萍渊。也许是带着她逃脱不便,那老道竟想把她扔进水里。
她暗自祈求,千万别太高了,能不能贴着水面扔!
可是她的祈求无用,这道人真的在半空将她抛下。
她连忙屏住气。
轰然一声,瞬时沉进了冰冷的水沫里。
甫一入水还能看见天上月光,照得浅处波光潋滟的。
她想起山崖上坠落的一幕,惶遽地睁开眼,试图对抗让她沉坠的力量。沁凉的水网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知道不能呼吸,只是想求生罢了。
可是渐渐的缺氧失神,肢体都凉透了,还是没能浮上去。她想着死前一幕竟是溺亡,似乎流了泪,但水下实不可考。
正在沉落之际,有谁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往上游。
她看得很真切,方才打碎了那一轮明月,像鲛人一样的妖物,朝她游弋来。那人耳边生着长鳍,墨黑的长发,深蓝的瞳孔像晶石般透亮,他身上还有形态游离的妖纹,一切都佐证他并非常人。
“咳、咳……”她猛地呛咳出一滩水,像濒死一样大口呼吸着。
“孟桓。”她打着冷颤,含糊不清地喊他名字。
她看见了。他在一尺开外冷冷地望着她,眼里辨不出任何情绪。
“别碰……不要……”她按住他手上的符纸,又是一阵呛咳,因过度的惊恐喘不上气来。她猜到这或许是能让人失忆的符咒,就像话本里说的孟婆汤。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接连涌来,伴随着他的音容鱼贯入脑海,她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原来是他。因何遗忘,因何辗转,原来是因为他才如此这般。
他伸手贴在她颈上。她止不住全身战栗起来。可他只是探了她的脉搏。
“对不起,”她蜷缩起来,一切都是本能而已。
她瞥见他眼中,不知是失望还是冷漠。从前他总调侃喜欢志怪的都是叶公好龙,没想到她是头一个自证的例子。
她闭上眼,心想着无论他要杀要剐都随他心意了。可是等了半天也没动静。
孟桓在她道歉的时候走了。
她从泥地上爬起来,狼狈地沾了满头落叶。怕是梦境,她又掐了自己一把。痛。
就这样魂不守舍地往山上走。她要去找司泉灵,因为还不敢确定这一切是真是假。而且她怎么想不通,降妖捉鬼的道士,又怎么能自己是“妖怪”?
她不相信人身上能并存相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