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掩尽残痕
苏家的白事料理停当以后,江筠想着要回樟阴一趟。孟桓怕她一人去不方便,主动提出护送她往返。
单程往南的车马要走七八个时辰,路上她只是睡着。原本入京前就该去樟阴的,因为朝廷的事情耽搁了。
要是回去面对一片废墟,不知道她又会哭成什么样子。孟桓侧头看她一眼。
入夜时分,二人终于抵达樟阴城了。
孟桓打点好车费,车夫也在等她下来,她却一直是呆滞的模样。
“下来吧,筠儿?”孟桓牵她下马车。
她站在路口,茫然四顾,确实是故乡的风景。
孟桓捏捏她的脸,把她叫回魂,“筠儿,接下来的路我不会走了。”
她想了想说,“去找显仪。”
“不要马车,我们走几步就到了。”她在前边带路。
孟桓跟上她,在一旁看她尽地主之谊的模样。
走了不到半柱香时间,果然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客店,门口金字木匾上写着“悦来客栈”。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正在算账的女掌柜没有抬头,语气却是客套的。
“住店。”江筠道。
“好嘞,”女掌柜放下算盘,拿了一本登记名册来,见来人是江筠,手上的东西顿时滑落一地。
“阿姐!”江筠扑进她怀里,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于显仪鼻头一酸,埋怨她,“怎么不早说,我也好去接你。”
江筠抱紧了她,只顾着哭。
一时有客人进店,显仪带她去了后院,吩咐小二接待顾客。孟桓有些无处立足,只好跟着她俩进去了。
“我家里怎么样了,我还能回去吗?”江筠擦泪问她。
显仪说,“县府的人在看管着,一直没有修缮,说是要等你回来处理。”
江筠先前就和显仪通过信,一时心里也有数了。
“我爹娘的坟茔在哪里?”
“葬在西山。”
江筠含泪点头,又问了于长林的墓。
“北山,靠东边的山腰上,霜晨他们也葬在那里。”显仪红着眼眶道。
江筠靠在她肩头。
“明天我走不开,你要自己去了。”她说道。
“好。”江筠点点头,收拾好脸庞问她,“今晚我住哪里呢?”
显仪站起来想了想,“客店里还有空房,你们来看喜不喜欢。”她朝孟桓点了一下头,也不问他姓名,只是信任江筠罢了。
“要住这两间分开的还是这套间?”显仪指给他们看前廊的两处。
“住这套间吧,”江筠道,她怕多开一间妨碍人做生意。
套间的两间小房是连通的,中间只有月洞门和屏风隔开。她是信得过孟桓的。
“你要不要和我睡,让这小哥住店里?”显仪悄声问她。
“唔,你家桃儿太闹人了,还要经常带她起夜,我还是睡店里吧。”江筠也悄声回她。
显仪笑道,“行吧,那你好自为之。”说着要去摘空房的牌子。
江筠要塞给她住店的银两,被显仪斥骂了一通,“再推别住了,出去睡大街。”她只好讪讪的收回手。
“还没吃饭吧?一会儿我喊人来送吃的。”于显仪对江筠说,似乎终于想起孟桓了,她笑道,“小公子有什么忌口的?”
“没有忌口的,多谢阿姐。”孟桓笑说。
于显仪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后便出门去吩咐小二了。
江筠脸色一窘,慌忙起身去煮茶。
“你和这个姐姐关系真好。”孟桓望着她的背影说。
江筠解释道,她哥哥于长林原本是江家的近卫。后来长林受伤引退了,她父亲便贴补兄妹俩开了这家客店。有时候她家里的饭食就在这里解决的。显仪大她八九岁,几乎是看着她长大。
“怪不得你们感情这样深。”
“嗯。”江筠长叹了一口气。长林为救她父亲搭进去一条命,她心里万分歉疚。
“别多想了,”孟桓安慰她道,“她的样子像是从来没有怪过你。”江筠点头不语。
是夜无梦,两个人酣睡了一晚。
翌日清晨,江筠先去了北山,再辗转去西山祭拜。
上供以后,原本有诉不尽的话语,到此刻只剩无言相对,伏首痛哭了一场。祭酒时,像是把所有遗憾都倒进黄土里。
虽说生如逆旅,也尝尽了种种苦楚,可还是想降生于这世间。严慈满饮此杯。
洒扫完毕后,江筠起身,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孟桓一直在旁静候着,又提醒她,“下山的路湿滑。”
江筠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着。
孟桓知道她心里不好受,默默跟在她后面。
下山以后,白雾散了许多,隐约能看见层云后的蓝天。天光倾泻处,云翳堆叠好似棉絮。江筠听着杜宇声声,伴随不知流向何处的溪涧,心里一时惆怅惘然。
“快中午了,找个地方吃饭吧。”她回头对孟桓说。
“好呀,正好让我见识一下本地美食。”孟桓笑说。
江筠想了想,说道,“我们去找一家新开的店,不然被人认出来了,饭也吃不好。”
“请大人带路。”孟桓躬身作揖道。
二人去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新客店。
“主食有米饭和粉面,你要哪一种?”她已经叫了跑堂来。
“试试米粉吧,看和盛陵比怎么样。”
江筠笑了笑说,“比盛陵的还要辛辣一倍。”
孟桓听了拧眉说道,“我早有耳闻,那是几个周思沅的辣度?”
她笑道,“七八个吧。”终于见她开怀笑了一次。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都被辣出了眼泪。
“怎么你也这样,你不是从小吃到大吗?”孟桓猛灌了一杯水。
“在盛陵养废了。”她也到处找茶水。最后两人抢着一杯酸梅汤不撒手。
“我是客人,你应该让我。”孟桓说。
“我要是辣死了,怎么带你回盛陵?”江筠不让。
孟桓想了想,才勉强妥协道,“那你叫我一声哥哥。”
她撒手了,“让你吧。”辣死她算了。
孟桓脸上得逞地一笑。江筠瞥了一眼他的嘴唇,上了胭脂似的。
一路上孟桓吃了不少零嘴,尤其是糖渍的桃李果脯,味道酸甜适口,也许转销盛陵大有商机。
不知不觉走到了江家所在的庭兰巷,在巷口处,江筠一时呆立在原地。
他知道她在害怕,于是拉着她往前边走。
这巷子里几乎都是高墙大院,孟桓抬头寻找江府的牌匾。也许没有了,毕竟曾经失火严重。
走了一会儿,她快要灵魂出窍了。
门口有一个值守的中年汉子,见有人来了,忙抖擞精神站直,斥问他们,“是什么人?”又走过来一看,惊讶道,“江大小姐?”
江筠忙定了定心神,这才认清他是县衙的杂役龚叔。
龚叔带她进门,和她说了县府安排他守在此处,就是为了等小姐回来。
走进庭院以后,他有些不识时务地指认起当夜惨状。
大火烧了大半的房屋,连马厩的窝棚都烧光了,只剩老嬷嬷的偏屋逃过一劫。所有东西几乎都清空了,因为来了两拨人抄家。中庭此处停放尸首,基本上都烧得面目全非,是通过身上的金银玉器辨认的。
孟桓听得一阵恼火,杀人还要诛心。
“县老爷说过,姑娘要是回来了,想重新修缮也行,转卖给官府也行,因为会有新官来接任。”
“多谢了,龚叔,我想先看看,等考虑清楚了再说。”江筠打断他的絮语。
“好,好,你看吧。”他摆手让他俩进去。
孟桓跟着她踏进废墟,处处是不忍细看的残破旧痕。淋过雨的灰烬变成黑炭涂地,倒塌的墙壁也生了霉渍苔痕。
江筠站在曾经是卧房的地方,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孟桓给她递手绢,她不接,他便在一旁等她尽情哭够了。
后来时候也不早了,已经检查过大半废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东西,藏书楼也毁了。
“你们达官贵人家里不是有什么密道吗,你想想家里有没有?”孟桓问她。
江筠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还真有,在书房的下面,有一个窄小的窖藏室。
她去书房里找地道。被火烧过的入口有些变形,费了一番牛力才撬开,她惴惴不安地下去了。
地窖里有几箱藏书,有一些名家孤本,也有江霈和宜然的书作,两箱画,壳套上都落满了灰。还有一些虫蚀的藤箱,装的似乎是她幼时的玩具。
“筠儿你看,两坛二十年的女儿红。”红纸已经掉色了,但明显是二老亲笔所题。
江筠打开藤箱上的小木匣,里面是她小时候捏的泥偶,猫猫狗狗各一对,横卧的雕工精致的小兔子是宜然手作。幼时鲜活的回忆涌入脑海,她把那个灰匣子揽进怀里。
“这些我都要带回盛陵。”
孟桓走过来问她,“不重新修缮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