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尽诉衷情
不知昏迷了多久,她终于从混沌中醒来,脑袋里一片沉重茫然。待她看清这是琉山竹屋,知道孟桓守在此处,想使劲呼喊他的名字。
然而喉间一似塞满了棉絮,张嘴就要吐出血水来。她正想找痰盂,满胀的血腥气一齐涌来,惹得眼泪和涎液乱流。
孟桓听见她干呕的声音,立即从厅屋赶来,来不及端痰盂,她口中的淤血尽数呕出,手绢已经兜揽不住了,不少滴落在他外衫上。
他一手举着痰盂,一手轻拍她后背,抚慰她吐个干净。
江筠歉疚地避开些,“弄脏你衣裳了。”说罢又吐,手上也满是血水。
“这时候了还说这些。”孟桓坐在床边,用手帕替她擦拭。
她原本只是身上痛苦,脑子里却清醒异常,见他这样忍不住洒泪。夙愿已了,不该再贪心的。可是正值青春年少,想着就要阔别这人世,怎么样也无可奈何了。
孟桓替她倒茶漱了口,又替她收拾眼前的污秽。见她是魂不附体的萎靡模样,起身给她找吃的。
江筠伸手拉住他,只不许他走,眼里逐渐染了诉不尽的悲戚。
“正卿,你坐,我有话和你说。”她眼泪突然滚落。
孟桓心一惊,自然回身坐在她身旁,低头柔声细语的,“我在呢,你说罢。”
虽然不记得许多事情了,但自江霈身亡到琉山坠崖那一段,实在不曾忘记。
六月十七夜逃出樟阴城,她在极度惊恐中不辨方向,无车无马,靠腿脚至多不过行二十里地。翌日她是在一片荒郊野林里醒来的。
身上痛乏和饥馁相迫,她想找一家客店歇脚。但附近人烟稀少,她只发现了一间破旧茶店。
店主是一个黑脸的矮胖男子,女当家有些垄楔面相。她想着走了远路,不曾多疑心,点了茶汤和面食。还在发愁是否用玉佩赊账时,无意瞥见了钱柜上的脸巾、钩刀,那物件和昨夜刺客的行头极为相似。
她立即察觉出异样,院子里有磨刀声,女人在打算盘,门却早已被关上。隐约听说江中道有专事雇凶杀人的拓金教,如果昨夜行凶的是这帮匪徒,那她可能已是刀下鱼肉了。
江筠深吸一口气,想趁他们不注意夺门而出,但两人早就盯得严实,抢上来将她按在桌上。她拼了命挣扎蹬踹,听见女子咒骂说:“别弄死她,活的才值钱。”
扑腾扭打时,她看见女人想用银针扎她,于是卯足了力气扭躲。几番不成以后,男子逐渐失去耐心,破口大骂道,“费那猴劲,你直接灌她嘴里不行?!”
于是她被揪着头发衣裳,灌了不知来路的汤药,随后立即寒噤作呕。得手后两人暂且松开她,方才无意踢翻了蛇篓,满屋子蛇虫乱爬,她这时才从店里奔逃出去。
自此以后,不是在荒山野林里择食,便是在孤村破庙中躲藏。直至到了琉山,坠崖后为孟桓所救。
“我知道,我已经时日不多了。”她泣不成声,也猜到那时中了穿肠毒药。在射中裴陟以后,心弦崩断,痛苦不堪,简直是一头跌进了奈何桥。
况且到苏家以后,种种疼痛不适,用药也不能压制根除,每次心有怨恨那剧痛就蚕食一分,她觉得躯壳要被从内里剜尽了。
好在仇怨已报,本不该再贪心的。可是遇到了这些好人,众人协力才使她如愿。自小被教导过滴水恩涌泉报,如今也不能实现了。
她心有遗憾,只得尽力饮泣,拼凑出完整的句子:“我死以后,你将我葬在樟阴。”
“城中宝意坊有我五十两契金,你取回来,交与弦姑姑。书房里还有一些字画,变卖了,大约能凑百两,你与姐姐平分吧。只是要留一些体几,替我给于显仪带个信……”
“如果去了樟阴,藏书楼中,还有几箱家父存留的书稿,你托人整理校对了,稿金自用,署名棹月即可……”
说起这些细事,她悲恸不胜,又起身干呕起来,只是再吐不出什么,都是血沫涎水。
孟桓心疼得说不出话,忍不住倾身揽住她,任由她眼泪顺着下巴颏流到肩头。她能将后事与他细说,看来是把他放心上了,可是又不忍心看她难受。
“要是在太平无事里遇见你就好了。”她喃喃哀叹道。
要是在太平无事里,遇到这样的人,她一定会对他更好。要是在太平无事里,又或许生成另一段佳话。
“你说什么?”孟桓听愣了,扶着她的肩问,“我没听清,”他盼她重复一遍。
江筠垂眸躲开了,乏力道:“你走吧,别守着我,让我走得体面些……”说罢又想闭眼躺下。
孟桓拉住她的手腕,实在忍不住笑了,他道,“我能让你死吗?”
“嗯?”方才哭的清涕还挂在鼻尖,看来甚是滑稽。
“你的毒已经解了,方才是用药过猛,淤血吐出来就好。我守了你一夜,舅父也用了最好的药,他说你脉象平稳,只要醒过来就能活。”
她呆了半天,还有些不信,“当真,莫不是诓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他笑着握住她的下巴,像在揉捏一个泥偶,“摸摸心门,是不是不痛了?况且你本来也不虚弱,正当盛年,这点小病小灾怎么熬不过去?”
听了他的话,终于渐渐的转悲为喜,她心口处常有的疼痛确实不见了,此刻反倒有些不适应。
她脸上舒展开,但还没欣喜片刻,便想起他刚才故意看她笑话,气得背过身去:“今天的事,你要是和别人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我发誓绝不说半个字。”他只是望着她微笑。心生了莫名的焰火般的丝缕,烘得他有些发痒。
江筠看着四壁,沉默了许久,一经历大悲大喜,也不知开口说什么。
“我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她从臂弯里闷声说,语气倒是真挚。
孟桓“哼”了一声,凑近来反驳她,“谁要做你兄弟了?这话我怎么不爱听。”
劫后余生,那像是泥沼中走了太久的夜路,终于能看见一点坦途,一点光明。
“我以后如何是好?”她叹息道。
想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又实在是意料之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让你细想。”孟桓起身道:“我去给你找些吃的,你将息一天,从此可不许再亏待自己了。”
走到帘下,他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对她说,“向毅已经上京去了,他走时嘱托我带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