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自由
上午九时许，车位边堆起了成堆的弹力裤，都是前道传来的半成品，崔勐光正在埋头缝合，狱警径自过来。
狱友们对此熟视无睹，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几百上千个枯燥日子中的其中之一，天上不会掉馅饼，更不会有奇迹发生，还是劳动挣分要紧，否则又得面壁抄监规，搞不好还得进强化班，每个人都像上紧发条的陀螺。
崔勐光关掉电门，脱下已经刮花发毛的袖套，跟着狱警走出去。
“坐，坐下说话！”
片警办公室，一个脑门微秃的男人，看样子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操着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招呼崔勐光，口气比平时缓和许多。
崔勐光木讷地僵在原地，微秃又摆手示意，带路狱警倒了杯水，崔勐光一脸茫然地捧在手里，这种待遇是史无前例的，崔勐光的反应倒也在情理之中。
微秃随便翻阅桌上的材料，“姓名：崔勐光，诽谤罪，羁押期：一三年四月……噢，时间也不算长。”
“报告警官，两年还差十三天，不算在看守所的六个月。”崔勐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微秃咧嘴笑了，“看来，劳动改造的效果还是不错滴嘛，你脑袋瓜子还是很好使嘛！”
“我都在本子上记着。”
“嗯，这么说你还写日记？”微秃有意缓解崔勐光的紧张情绪。
“报告警官，不是每天，要是哪天觉得累了就不写，没什么说的也不写。”崔勐光比刚进来时显得略微放松。
“哦，那这还不能算作日记，几天写一次？”微秃笑眯眯地问。
“报告警官，三四天吧，写不好，大都是瞎写，消磨时间。”崔勐光呛了口水，咳嗽了几声。
“都写啥子内容呢？”微秃有意停顿一下。
“报告警官，内容也没一定，想到哪就写到哪。”崔勐光低下头，有点局促。
“比如说呢？”微秃追问道。
“报告警官，比如天气情况，集中学习的心得体会，还有给我妹回信，我一般都在本上写好，再用信纸誊一遍寄出去。”
“好啊，值得鼓励，是个好习惯！”微秃点点头，转身看着边上的狱警，“小陶，你根据他的情况写份汇报材料。”
“好的，我随后就办。”狱警点头应允。
崔勐光搓揉着手，嗓音嘶哑，“我，我都是瞎写的，自己给自己看。”
“也算是典型，劳动积极分子，参考你的日常表现，在集体劳动中起到了示范带领作用。”微秃又转向狱警。
“是的，可以组织个报告会，叫他作报告发言。”狱警忙不迭口地说。
微秃呷口水，沉思一会，“根据我们掌握的材料，当然了，主要还是你的劳动成绩，以及思想进步的汇报材料，新生报刊载的稿件我也看了，这些都是积极改造的表现，按照减刑程序上报的材料，市院的核准通知书也下来了。”
崔勐光的手开始晃动，像是快要眩晕的样子，“谢谢警官，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先不要高兴太早，公示无异议，过了公示期，才可以回家，不要有思想包袱，也不要有顾虑……”
微秃摆摆手，狱警把崔勐光带到办公桌前，“过来，这里签字！”
十月二十五，星期四，崔勐光天不亮就睡不着了，最后一次叠被子，门窗玻璃抹得一尘不染，崔勐光换了条新内裤，安静地坐在床边。
七点刚过，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口号声，崔勐光知道，出工时间到了，这里还有八个狱友，虽然互不认识，但看得出，他们身体都很躁动，兴奋之情难以言表，在房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墙上的挂钟成了瞩目的焦点。
八时十分，有狱警拎着袋子过来，八个人依次排队，脱掉囚服，换上家属带进来的衣服，然后签字，摁手印。
在厚重的灰铁门处等了将近个把小时，待进出的货车全部安检放行完毕，狱警才得指令把他们带到出监审核处，不过还好，最终环节没有浪费太多时间，都拿到了写有名字的牛皮纸袋，里面有回家路费以及身份证银行卡之类的小物件，显然是早已备好的。
铁栅栏出口处，一位怀抱小孩的少妇，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里面，见到有人出来，外面人群一阵骚动，然后又迅速聚拢过来，少妇只得站在外围焦虑地往里张望。
崔勐光前脚跨出门槛，少妇满脸欢喜地迎上去，崔勐光怔住了。
“哥！”
崔勐光嘴角蠕动，没说出声。
“乐乐，叫舅舅！”少妇露出笑容，对怀里的小孩说。
小孩很乖，一看就是讨人喜欢的那种，崔勐光接过小孩，发狠劲地贴着他的小脸蛋，热泪滚落，少妇赶忙掏出纸巾去擦。
小外甥异常甜且大声地叫了句“舅舅”，又顽皮地在崔勐光的脸颊处使劲地啄了一口，然后咯咯地笑了。
“乐乐三岁半了，还是头一次见舅舅，我经常跟他说。”
受外甥情绪的感染，崔勐光脸上第一次绽出笑意，小外甥又天真地在崔勐光脸颊上亲了一口，咯咯笑了。
“哥，那我们回家吧！”
崔勐光点头。
少妇朝马路对面摆手，很快驶来一辆车，少妇先让崔勐光坐进去，自己坐另一侧，小孩乖巧地坐崔勐光腿上。
地上到处都是枯干的树叶，汽车渐渐加速，落叶被风扬起，崔勐光默默地回望渐离渐远的灰色建筑，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司机大哥瞥一眼后视镜，头也没回，看得出，大哥绝对是懂行的，“嗨，兄弟，出都出来了，咱不走回头路，也不要回头看，新生活在等着你嘞。”
崔勐光转身靠着椅背，半闭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