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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徒弟,为师挺喜欢看你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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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看着师尊,从最初迎他入门时的灵便,直至疲惫到需要坐下,现在更是只能躺在榻上,以保持说话的力气。

    卫烬静静地躺着,听宁王说着些陈年旧事。

    比如师徒第一次见面时,宁王就厚着脸皮拜师,结果被卫烬给拒绝了。

    然后,这小子竟然从卫烬的夫人那里下手。

    堂堂皇子之尊,竟然忽悠得国公夫人差点要把他收成干儿子,得亏有人及时发现,这才叫停了如此荒谬之事。

    不然,以卫烬的性子,他可不愿意与皇家有这么深的纠葛。

    当宁王再度提及这事,卫烬脸上的笑容就一直没散过。

    “这是孽缘,但又是为师之幸。一辈子征战沙场,本想着将本事传给子侄,奈何子孙后代无人成才。多亏有云庆你,才不至于让我卫烬到老来晚节不保!”

    他这个最不应该领兵打仗的徒弟,反而学到了卫烬最多的本事。

    这是大唐之幸,也是他卫烬之幸,唯独不是宁王之幸。

    对于自己那位徒孙的死,卫烬至今未能释怀。

    狼国不希望大唐再有第二个,乃至第三个卫烬出现,所以一手策划了那场看似意外,实则破绽重重的宁王世子战死之役。

    徒弟这么多年一直背负着丧子之痛,却从不曾有过一句怨言。

    朝野上下,也没人会把当日之事怪罪到卫烬身上。

    但在卫烬心里,这始终是一根刺,一根横亘在他与徒弟之间的刺。

    如今快到生命的尽头了。

    卫烬想拔掉这根刺。

    可他同样清楚,便是没有了这根刺,但伤口还在。

    只要狼国大将“兀骨罗”不死,这伤口永远不会抹平,徒弟永远不会释怀。

    一时间,万般情绪与言语一同在喉咙打转,却怎么也上不来。

    卫烬知道在他死后,大唐还需要一个全新的卫烬,不仅可以统兵打仗,而且能叫宫中放心的。

    断了香火的宁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正是因此,宁王不能死。

    他的命已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大唐的。

    卫烬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拉住徒弟,好让他能再为大唐续上十几二十年的太平,因为这是大义,这是家国……

    可是……这是他的徒弟。

    是他卫烬最骄傲的徒弟,自己束缚了徒弟这么多年,他如今于心何忍,再让徒弟等下去?

    精明了一辈子的卫烬,哪怕与文人的争斗中都没吃过亏,突然发现自己老糊涂了。

    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抉择。

    老人的挣扎全部表现在脸上,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起太大的折腾了。

    卫烬尝试着开口,但是嘴巴每次只是张开,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却总是失了声。

    这么接连尝试过几次之后。

    卫烬哭了。

    这是字面意义上的哭。

    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宁王,两行热泪顺着侧脸流到枕头上,呼吸也变得急促,双手挣扎着握住被角,仿佛用尽了身体的全部力气。

    “徒弟,师尊……师尊对不起你!”

    卫烬知道,这时候如果再不说,徒弟以后就听不到了。

    他不希求徒弟能原谅他,只是希望徒弟知道,这世上一直挂念着徒孙的还有一个人。

    宁王平生只见过师尊两次落泪。

    第一次,是在天门关的决战,那是三十年前大唐彻底平定西域的一战。

    出征的将士,每十个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个。

    宁王认识的众多叔伯,还有诸多好友,全部死在了天门关之下。

    卫烬率领的隶属唐帝国一方的征西大军惨胜。

    战火萧蔷之下,师徒二人在烈火余烬中相拥而泣。

    这个又一次带着大唐靠近盛世的男人,终是在徒弟面前露了怯。

    第二次,是十五年前,师母张氏寿终的时候。

    彼时已经沉迷丹药、重病缠身的建武帝,亲自拖着病体到国公府吊唁。

    卫烬面对这独一份的殊荣,宠辱不惊。

    可在宁王祭奠师母的时候,师尊却像是开玩笑似的,打趣了一句。

    “云庆,你干娘走了。”

    这句话像是玩笑,可是师尊又哭了。

    今日这是第三次。

    宁王经历过短暂的错愕,豁然间像是想到什么,嘴角的笑容里闪过一丝苦涩。

    他极力想要将这一点苦涩给压下去。

    师尊的时日无多,自己苦着一张脸是怎么回事,太不应该了。

    但每当儿子与儿媳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时,宁王又于心不忍。

    因为这仅剩的一点苦涩。

    大概是他如今身在长安,能与死去独子与儿媳之间唯一的羁绊了。

    他痛苦地闭上眼,心中万般告罪,对不起师尊,徒弟做不到,徒弟真的走不出来了……

    一时间,师徒二人仿佛全部陷入万念俱灰之中。

    笼罩着他们的,是无穷无尽的晦暗。

    这时,宁王忽然感觉到,他的手臂忽然被紧紧握住。

    再一睁眼,就见卫烬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声音嘶哑。

    “徒弟…我也记得。”

    这短短的六个字,让宁王当场愣住了。

    原本挂在脸上的苦涩,这一刻仿佛全部融进了泪水里,变得醇厚而悠长,多了一种生命特有的骨感。

    因为那是岁月的滋味。

    宁王的声音顿时带了些许哽咽:“师尊,徒弟这些年一直没怪过您。”

    寥寥数言,横亘在师徒之间的最后一堵墙,其名为“心”,正悄然倒塌,这让两道苦闷的灵魂可以相拥,并且同时得到了救赎。

    不过,这也耗尽了卫烬的最后一丝元气。

    他体内的那股不适之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这并非是任何一位神仙显灵,而是他正逐渐远离人间,其中就包括衰老与病痛。

    卫烬靠着这短暂的力气,硬是靠着床榻坐起。

    兵书和李遇泡的的茶水全部还在原地。

    他一股脑将其攥在手里,像是往常一样,左手捧茶,右手执卷。

    宁王仿佛意识到什么,同样拭去了泪水。

    他知道,师尊本质上一个不喜欢用泪水表达情绪的人。

    师尊的泪水稀罕不假。

    可若哭得太多,叫在天上的干娘见了,她也是会难过的。

    “徒弟,我床底下还有些东西,你取出来。”

    卫烬闭着眼,极力保持平静,既是急切,又不敢太快。

    宁王按照他的意思去找,很快摸到了一个小坛子,五指传来一种熟悉的手感。

    他有些惊讶,惊讶中带着几分惊喜:“师尊,梨花酿?”

    卫烬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里仿佛多了一丝满足。

    “对,你最喜欢的…梨花酿。”

    宁王熟练地揭开酒坛子,打从他进入军营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当着师尊的面喝酒。

    因为师尊觉得一军主将不可饮酒误事,已经戒酒几十年了。

    卫烬不许宁王喝酒,所以宁王只能偷喝,最喜欢的就是梨花酿。

    这时间太长,以至于宁王都忘记了,师尊曾经也是喜欢喝酒的,而且还是长安一带有名的少年酒侠,又会酿又能喝。

    “那是给你留的。”

    卫烬的一句话,将宁王的思绪拉回:“为师等这一天许久,可惜梨花酿留不住,所以每年入春之后就备好这酒,

    想着有朝一日你我师徒涣然冰释之后,再举杯共饮。可惜今日为师是喝不得了,不过心里也无憾。虽然很迟,但为师还是等到了这天。”

    “说实话,徒弟,为师挺喜欢看你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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