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出芽
袁月当即冷了脸色,头也不抬地反问:“他让你来问我的?”
袁潮起感觉到袁月不高兴了,连忙找补:“那倒不是,是我看他这几天情绪不好主动问他的。他说你为那个室友忙前忙后,我就想着我能不能帮上你什么。我家也有做房地产的,说不定你们遇到的问题,我还真有些了解。”
袁月心里跟明镜似的,袁潮起不管是正事还是风流韵事都很繁忙,哪有这么多精力和心思专门为了自己的室友的追求对象的室友操心?但听到他说的,想着能帮上陆子遥更多自然是更好的,也暂时收起了不悦,把陆子遥的事情和袁潮起说了。
袁潮起听完也确实感觉陆子遥是个可怜人,当即也生出了想要资助她的心思,但想到孔元嘉和袁月就是因为这件事生了嫌隙,他还没摸清袁月的想法,也就不提了。袁潮起拿出手机:“我联系一下我爸的秘书,让他找公司的工伤赔偿负责部门问问。”
“行,麻烦你了。”袁月点点头,见他是真的想要帮忙,而不是不咸不淡地表示自己很有钱,对袁潮起的态度也松动了不少。袁月一伸手从包里掏了一把糖递给他:“我觉得这个糖特别好吃,不知道你吃不吃甜的,但是我想邀请你尝尝。”
袁潮起看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小方糖,捡起一颗拆开:“海盐榛子太妃糖?”袁月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有些含糊地说:“对呀,不是特别甜。”袁潮起说自己也爱吃这种糖,不过没说这是他某个前女友给他买过之后他喜欢的。两个人一聊,发现还是在同一家店买的,两人之间隐隐的隔阂也散了。
袁潮起没带什么学习资料,百无聊赖地等着陈秘书的回信。他转着手机,目光不知不觉中聚焦在了袁月身上。袁月嘴里含着还没吃完的糖,腮帮子有点鼓鼓的,偏着脸写字,台灯柔和的光打在她乌黑的头发和侧脸,睫毛竟浓密到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嘴唇因为吃了糖晶晶亮的。她时而微微皱眉,时而面带轻松,手下飞快流淌出一行行英文字母。
袁潮起实在是被宠坏的小孩。他从小就有数不清的小女孩围在他身边,他的一举一动甚至都会被记录下来逐帧研究,更遑论到了大学这个自由恋爱的天堂,最夸张的时候他只是换了一个签名,当天就有十多个女生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虽然他为人本身谦逊低调,但在感情之事上也不免自信膨胀。
每次和袁月独处,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的,袁潮起觉得他就算只有半个头吊在脖子上,袁月也只会关心他还能不能活着把他们俩的小组作业写完、理律杯的文书写好。袁潮起始终对此颇有趣味和新鲜感。这时觉得早已吃了无数遍的榛子糖也变得口感丰富了,加入了一味袁月独有的食材。
“你笑什么?”袁月写完作文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的时候,只见袁潮起面含微笑盯着她。袁潮起一回神,发现自己看着袁月写字,笑得脸都有些僵了,只能尴尬地掩饰:“想到了一个笑话。”
袁月好奇地问是什么。袁潮起绞尽脑汁,还真被他想到一个:“狗会汪汪汪,猫会喵喵喵,那鸡会什么?”袁月不知道。袁潮起:“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人在无语的时候会笑一下。袁月点评:“十分。两分好笑,66分冷,剩下的给你,因为你有一点二。”袁潮起也笑了。
这时刚好陈秘书回消息了:“小袁总,这是公司近期的工伤赔偿纠纷的案例汇总,您可以参考借鉴一下,切勿外传。”发过来的是一份zip,近期集团的工伤赔偿的情况登记和说明。
袁潮起借袁月的电脑打开,看了一会儿突然面色变得难看起来。袁月问怎么了。袁潮起把电脑转过来给她看,这个word的文档名是“202110z城第13号工地(已赔付、待偿)”,案情简介是该工地的项目经理因钢筋贯穿伤申请工伤索赔,名字写得清清楚楚:陆建平。赔偿情况也明明白白:已代保险公司垫付38万,保险公司尚未赔付。
陆建平,就是陆子遥爸爸的名字,所在地、职位和伤情都能对得上。袁月一时捋不清头绪,只能先问:“为什么是你们公司付赔偿款?不都是等着保险公司赔付吗?”一般正规的用人单位为劳动者购买工伤保险后,出了事都是等着保险公司赔付,劳动者自己去和保险公司推诿扯皮,只有未购买保险的用人单位才需要自己赔付,但显然陆建平所在工地是有工伤保险的。
袁潮起解释:“因为有些危重病人的家庭情况不好的话,劳动者可能会耽误最佳治疗时机。我们公司有规定,在这种情况下由所在单位负责人提交相关报告和书面说明,由劳动者家属签字后,可以启动特殊赔付程序,由公司先行垫付,后续保险公司将保险金赔给我们公司也是一样的。”
袁月对尚未谋面的袁总起了一些敬畏。公司先行赔付,说来简单,其实是一件很复杂并且有着很大风险的事情。首先劳动者是危重病人,可能都没时间等专业的伤情鉴定结果出来,只能由公司内部的工伤赔付部门进行简单的了解,然后按照法律规定进行赔付或者进行一部分治疗费用的垫付。
有可能公司内部给的伤残等级高了,例如评定为九级伤残,但后续法定鉴定部门给出的鉴定意见只有十级,看起来只有一级的差距,相差的赔偿金可能有十几万;但保险公司显然不会吃这个亏,鉴定意见是几级,他们就赔几级。中间的差价,如果遇到劳动者家属已经投入医疗或是不愿意归还的,公司如果想要追回就要另案起诉。
要是运气不好再遇上擅于扯皮的保险公司负责人,对方硬要少赔一些甚至不赔,公司作为垫付方,自然也更有必要代劳动者出面与保险公司协商赔偿方案。如果实在没谈妥,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无法追回保险公司的赔偿款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不管是部分垫付还是代为全额赔付,都是一件消耗巨大时间精力和公司法务资源的高风险0收益的事情,只有少数真正有员工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的用人单位才能做到这个份上。
总公司的相关部门没有这个必要造假,但陆家又确确实实没从公司拿到钱,那其中……
袁月抬头看向面色晦暗不明的袁潮起。袁潮起紧紧抿着嘴,道了声失陪,起身去给陈秘书打电话了。等袁潮起回来了,他说陈秘书已经把情况反馈给了他爸,想必这次不止是陆家的事,公司相关赔偿款的去向都要彻查,钱没了事小,公司名誉受损事大。
袁月问能不能把情况告诉陆子遥,袁潮起想了想,还是说:“等事情查明之后再说吧,以免陆子遥和妈妈情绪受到影响。不过你最好先问问你室友,她妈妈的签名是负责人打报告必不可少的部分,是怎么流到负责人手里的。”
袁月点头表示明白了,换了种方式发微信问陆子遥:“你妈妈拿到工地赔的钱之前给他们签名了吗?免责保证书、不存在劳动关系证明之类的。”也有一些单位,主要是没有为劳动者购买工伤保险的,为了免除后续的麻烦,会选择一次性付清赔偿款,但是要求劳动者承认双方并不存在劳动关系,这样用人单位不给劳动者购买保险也是情有可原的。袁月这样一问,陆子遥只会觉得袁月是担心她爸爸的劳动关系被否认,影响到他的劳动年限,也不会想到别人。
陆子遥说她爸爸刚刚又在手术,等手术完情况好些了,她再去问妈妈,现在妈妈怕是没心思回忆。袁月说好。
袁潮起想了一阵,告诉袁月:“我先帮陆子遥把她爸爸的医疗费用垫付上吧,这怎么说也是我家公司中间出了纰漏,没道理让员工自行承受损失。”
袁月问他打算怎么给付这笔钱:“陆子遥和她妈妈不会接受无端的捐助的。”
袁潮起已经拿起手机准备致电陈秘书:“我让陈秘书拨款,另外找人过去,说是公司的补充应急款项,0利率短期借款,让她们等收到保险金再还给公司。”
这样的话,后续如果找到了那笔去向不明的赔偿款,把赔偿款给陆家,公司自己和保险公司协商,陆家也会把这笔应急款项还给袁潮起;如果无法追回了,就先等保险赔付下来了再还给他,然后公司另案起诉吞没赔偿款的人也没关系。就算陆家无力偿还也没事,左右袁潮起也不差这笔钱。
同样是自行垫付,袁潮起的处理方式就比孔元嘉和缓多了。袁潮起是实实在在想要解决问题,但孔元嘉根本就不尊重别人独立的精神和个体,只是想用一笔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的钱摆平,认为是帮袁月解决了麻烦。
袁月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对而坐的时候,袁潮起认真地注视着她,听她讲婚姻是最小单位的奴隶制,问她:“你能再给我讲讲吗?”
爱很简单,只需要看一个人对自己的稀缺资源是否愿意付出。看富有者是否愿意花时间心思,看贫困者是否愿意花钱,看冷情冷意者是否愿意认真聆听,看他们这群有钱有闲、一生顺遂的富二代是否会低下身子平等地注视世间的苦难,愿不愿意抛却自己的高傲拥抱生活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
不止是男女之爱,世间大爱亦是如此。
起码这一刻,袁潮起的大爱扎根于他发自内心的尊重,无视贫富与迥异的生活境况,向世间藏污纳垢的角落探出一颗芽,小芽儿接收到光明的日光,也会有一片折射在袁月的身上。
那天的日记里,袁月提笔写下:“如果有人能让我沐浴到爱的光辉,我也不是不能与人并肩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