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绣球
“周一周一,灵魂归西!”徐言梧从床上弹起来的时候是八点整,距离上课还有半个小时,刚好够她急头白脸收拾干净拎着早饭走进教室。吭哧吭哧爬下床,一回头袁月已经背着包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月,你又起这么早呀?”徐言梧一边用手勾着自己的袜子往上套,一边又探出另一只脚去够拖鞋。另外两个室友也刚急匆匆洗漱完成。
已经是九月了,温度却也还没有下降的趋势,太阳也又烈又大。袁月穿着宽松的阔腿牛仔裤和短袖,一把将头发拢成一个马尾,叼着发圈含糊不清回应她:“对呀,我都做完一套六级题啦。”
扎完头发就推门出去,徐言梧急急在后面喊了声:“帮我们占个座,要倒数第二排的!”
袁月不紧不慢地在食堂喝了一碗粥,听着ted走进教室。还有15分钟上课,教室里的人屈指可数——大学生嘛,总是在课前两三分钟来的。
她帮徐言梧用书在倒数第二排占了三个位置,自己走到了第二排靠墙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看屏幕不至于费劲,又不会太引人注意。这是她转来法学院上的第一节课,这节课讲的是婚姻家庭法。
距离上课还有两分钟的时候,低着头听写英文文本的袁月感觉到边上坐了人。她摘下耳机偏头一看,这一排一共三个位置,她右手边坐了一个眼熟的女生,女生的右手边坐着的是本周末女寝夜话对象袁潮起。
袁月回头一看,后面的位置都被坐满了,只有前排还空着,他们俩要坐一起的话,不想坐第一排就只能坐她身边了。
前面不远处就是站在讲台后面的老师,女生微趴着身子,小声跟她打招呼:“你好呀美女姐姐,我是袁潮起的女朋友,上周找你画蝴蝶的!”说着撸起自己的防晒服袖子给她看左手臂上的红蝴蝶。
海娜纹身水洗过一次之后会更加显色,手臂上的蝴蝶扑闪着妖冶的红翅膀,细细的触须仿佛围成了一个爱心,里面圈着一个花体的字母y。蓝色的y比前几天刚画的时候更深沉,被红色的鳞片包裹着,像是火山里沉睡的一汪永不枯竭的泉。
袁月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像rose,而袁潮起是那一颗从未真正属于她的海洋之心。
怎么又想远了。袁月回过神来,笑着回应她:“记得呀。你的蝴蝶很好看,很适合你。”
“我叫文歆,今天来陪袁潮起上课来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可以和你认识一下吗?”文歆好像很喜欢她,还拿出自己的二维码,“我想和你加个好友,我觉得你很漂亮,李嘉欣长得有点像你。”
袁月没忍住笑了出来:“李嘉欣是前辈,也该是我长得像她呀。”然后拿出手机和文歆加上好友。文歆很会讲话。
一段《春之声》响起,上课了。袁月又无端联想到文歆周末过的生日,在四季如春的昆城,笑得像刚盛开的奶油向日葵。文歆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笑盈盈的,好像就是春天的代名词。
老师在上面讲亲等,讲罗马法和寺院法,讲到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不能结婚。
袁月和袁潮起都在书上涂涂画画,文歆夹在他们中间画地图。
课到末尾,老师说为了推动大家对婚姻家庭法的自主学习积极性,要点两个同学从任意角度对现代婚姻家庭制度进行一个简短的讨论。
老师推推眼镜,往下看去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假装很忙的样子,点点屏幕,翻翻书,喝喝水,最后点了最前排的两个同学:“那就你们两个来做吧。不宜过长,八分钟以内。”点的是文歆和袁潮起。
文歆还没说话,袁潮起先举手,说:“周老师,这是我女朋友,来陪我上课的,是地质科学院的,能不能麻烦您替我换一个搭档?”
班里掀起了一阵嘘声,大大方方的文歆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假装自己很忙地画图。
周老师笑吟吟地点头:“你这女朋友好呀,早八都愿意来陪你上。那边上那位女同学,你是法学院的吗?你愿意来跟这位同学搭档吗?”点的是袁月。袁月点头应了。
下课铃响了,维也纳森林的故事。看来法学院的老师很喜欢施特劳斯。
两个搭档还没说话,文歆一手拉着一个,说:“你们快加一个联系方式,下周就要展示了,可得抓紧。”
袁潮起伸出手机,想要扫袁月的二维码。
袁月点开新的朋友,袁潮起的头像是一片海,名字就叫潮起。她认真地给袁潮起备注“2022法学1班袁潮起”,然后把自己的备注发给对面:“2022法学1班袁月。”
袁潮起回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收到,拎起文歆的包,对袁月点头示意后,牵着文歆的手走了,两个人手指上g家的珐琅情侣对戒熠熠生辉。袁月觉得这真是一个二十四孝好男友。
下节课没课了,袁月准备去图书馆。在路上看了看自己的计划表,给新的对话框发去一条消息:“你好,明天晚上方便一起讨论一下选题吗?我计划周四前出初稿,周六前出终稿,周日做ppt,你看可以吗?”
很快“2022法学1班袁潮起”回复:“可以的,明晚时间再约。辛苦你了。”
袁潮起看着对面回复了一句“没事”,正准备把手机收起来,老袁总的对话框弹出来了:“收到指示!一定再接再厉!”上周五的消息,现在才有空回。
他没再回复,要是有空的话,袁总会回电话的。
———
袁月和袁潮起约在了周二晚上的六点钟,到图书馆的讨论区。
袁月提前十分钟到了,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开始整理自己这两天整理的文稿。过了五分钟,袁潮起也来了,边上跟着文歆。
文歆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袁潮起在袁月对面坐下,说:“不好意思,刚刚结束一场比赛,来晚了。”
“不晚,是我来早了。我也刚来没一会儿。”袁月抬起头看他。
袁潮起坐着拿出自己的电脑调文档,能看出有点疲惫。整个人都好像冒着蒸腾的热气,偏白的皮肤被下午的日头晒得有些发红,头发有些汗津津的,眼里也水汪汪的,嘴唇由于高强度运动微微有些干燥起皮,但整个人还是坐得笔直,身上也不是汗挥发的难闻的气味,而是像夏天被太阳烘烤的干草味,混合着一点文歆身上的香水味。
袁潮起调好文档了,抬眼看袁月:“你要先说说你的想法吗?”深深地望进去,袁月的眼神里除了清明还有一股隐藏在深处的力量,像是一头休憩的雌狮。
袁月说:“我认为婚姻制度是现代对女性群体最大的剥削制度。”
袁潮起愣住了。他没想到袁月是这样的思考角度。
袁月看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心中微叹了一口气,也是她太心急,居然会跟一个男人讨论婚姻制度对女性的压迫剥削。她转而问袁潮起:“这只是我的一个初步思考,你的想法呢?”
袁潮起把自己电脑转过去给袁月看:“我选择的切入点是民法第1064条夫妻共同债务中债权人对夫妻共同债务的证明责任。”袁月正准备沿着他的话说下去,袁潮起接着说:“但是我对你的选题很感兴趣,你能再给我说说吗?我很想听。”
袁月有些意外,点点头开始说:“在现行社会制度下,婚姻制度对男性的裨益是显而易见的。当今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来说仍属于父权社会,男性掌握着更多的社会资源和话语权,而女性由于生理构造承担了婚姻当中的大部分风险,例如生育。当男性的价值可以用获得的社会资源量化,女性的付出就被湮没在家庭中,平等的夫妻关系也容易异变成女性依附于男性给予的资源……”
袁月还在说,声音像奔腾的苏格兰小河,清冽跃动而富有力量。
袁潮起想到了很多。想到了袁总获得的社会资源,想到了妈妈为了袁总获得更多资源作出的让步,好像真的一步步走向了不同的境况,一个在掠夺,一个在给予。
“……大多数情况下,家庭被视为女性的战场,而个人价值却又不能被正视,由此缔造了婚姻制度的悲剧。”袁月讲完了。她看向袁潮起,等着他反驳她。毕竟他会是婚姻制度的受益者。
但他没有。他只是在沉默地思考。最后他关上了自己的文档,认真地看着袁月的眼睛说:“我觉得你的选题更好。但是我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婚姻制度,你愿意多指点指点我吗?”
袁潮起是一个很礼貌的人,他总是将自己退行至低位,对对方发出诚挚的邀请。
袁月真的很意外。她获得了一个重新看待袁潮起的角度,起码从性别议题来看,他愿意让渡自己的性别特权。
袁潮起还在思考着什么,等着袁月的回答。一抬头,却看见她嘴角挂着笑,眼眸亮晶晶地充盈着喜悦,像一束缤纷的绣球花撞进他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