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愚
木鱼散了法身,仰面朝天一躺,已是气喘如牛。
“打不过!他娘的打不过!打不过呀!!”
木鱼歇了片刻,竟在地上打起了滚来,竟像个没要到玩具撒起泼来的顽童一般。
洛北漠背着张书剑落到木鱼身旁,忧心忡忡地道“大师何至于此!青灯那厮连使四诀,此刻定然已是强弩之末,你我何不趁此良机,再试一回?”
木鱼哭丧个脸道“他还有第五诀未使,那第五诀若使将出来,两个木鱼都是白搭!”
洛北漠暗暗心惊,寻思难道木鱼一场斗法下来竟是油尽灯枯,失了神智?可他看着木鱼这闹腾的样子又觉不像。
洛北漠哭笑不得,没想到当此大敌当前之际,他竟要一边照顾孩子,一边还要忧心木鱼,颇有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感觉。
青灯见木鱼如此,也不进逼,只飘然落到了群僧处,落地一个踉跄,竟没站稳。群僧见此慌忙上去扶住了青灯。
青灯望着一个个被巨钟震得灰头土脸的弟子,又望了望洛北漠的英姿,忽然心头无名火起,一怒之下拂开了众僧。
“一群废物!你们但凡有一人能使出那两剑,为师何至于此!”
了觉毕竟是大弟子,其他人见师父发怒尚可退避三舍,但他却不能。
他也不知方才自己的簑相有没有被师父看到,当下唯唯诺诺地道“师父,木鱼师叔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依弟子愚见,不如师父稍事休息,使那第五诀出来,定能一举擒下了师叔和那人。”
青灯怒道“你也知道是愚见,那还说出来做甚?为师难道不知?”
了觉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弟子在一日内连连丢脸,他敢怒不敢言,心中暗道“老贼秃性子越来越是乖张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这一番话刚好触到了青灯的隐伤。
青灯自从修习邪功后,一身修为已出了大问题。
只因那邪功威力虽强,但却与他体内月华真气起了冲突。二者一正一邪,竟使他一身修为明升暗降,已使不出那第五诀来了。
青灯邪功未成,不敢对木鱼洛北漠这等人物使用,而偏偏浸淫了一辈子的月华宝经又受了影响,这才在方才两人夹击之下,受了点内伤。
青灯此刻闭目回思,在他眼里看来,使那流星诀遁走时,这一仗其实已可说是自己输了。
而且诚如洛北漠所言,此刻自己连使四诀,虽不到强弩之末的地步,但也颇见疲累了。
他见木鱼发起了痴来,内心倒其实颇庆幸。自己师弟的一身蛮力他是最清楚不过的,若说他此刻已没了力气,自己是绝对不信的,如这二人继续围攻自己,自己这些弟子又难堪大用,那胜负还真是个未知数。
“师弟,你二人非我敌手,你若此刻幡然醒悟,为兄仍然欢迎之至。”
青灯做了手势让众僧等在原地,自己则走向木鱼继续道“师弟,你好好思量思量,为兄可曾害过你?”
木鱼却是恍若不闻,兀自在那翻来覆去,口中只是念叨着“打不过!”
青灯见他如此,口中“啧”了一声骂道“呆子!又来发痴!当着一堆师侄的面儿,还有点样子没有!”
哪知他此话一出,自己竟愣在了原地。
这句话,正是两人年轻时,自己常说的话。
他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师父收木鱼为弟子的时候,那时他站在师父身后,而木鱼小小圆圆的身子则跪在师父面前。
师父似乎甚是喜欢这傻不愣登的胖小子,摸了摸木鱼的头道“今后,你就叫做木鱼吧!”
而他则颇为不解,也不知师父看上了他哪一点,这种傻子竟能与自己成了同门师兄弟。
师父青木禅师喜爱清净,一辈子只收了这两名弟子,一个聪明伶俐,学什么都快,另一个从小虽比同龄人大上一圈,却是痴痴傻傻。
他仿佛见到两人稍大些后,师父正为自己犯的错事罚自己不许吃饭,而木鱼却笨手笨脚的偷来斋饭送到他房中,看着自己狼吞虎咽,傻笑道“师兄就是师兄,连吃饭都比我快些!”
他又看到两人更大了些,木鱼修为进境颇慢,但却总爱来找自己切磋,可自己虽嘴上不说,却将胜负看得极重。
他知道木鱼满心希望能赢自己一次,哪怕明知是自己相让都可以。可年复一年,自己竟一次都没让木鱼赢过。
而每当木鱼输给自己后,竟都要满地撒泼打滚,口中直呼“打不过!打不过!总也打不过!”
而他则在一旁笑骂道“呆子,还有点佛门中人的样子没有!”
往事历历在目,然而不知不觉间,自己甚至已经到了师父圆寂时的岁数了。
青灯想到此处,又想到师父临终前,将盈月寺托付给了自己,师父那会儿脸颊深深地凹陷了进去,明明已是油尽灯枯,满身痛苦,但却还是强撑着说完了最后一席话。
“青灯,你凡事争强好胜,虽修为已胜过为师当年,但佛法心性却落于你师弟之后了。为师最后再赠你一言,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我盈月寺立寺之本,不在这“盈”字上,而是在这“亏”字上。盼你能够好好体悟为师的用心。”
是啊,自己曾经思考过师父的话,可自从见到了那人,就将一切全都抛到了脑后去了。那是唯一个自己看不明白的人,不明白他修为为何能到那种地步,也不明白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将世间万物看得如此透彻。
他自此死心塌地,为了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指望,将其余的一切都看得不值一文了。
“成佛!证道!这些东西,师父又怎么会明白?他不过也是个芸芸众生罢了,难道我青灯就不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来实现我的心愿吗?我何错之有?这世界的起源便是“一”,而最终也要归于“一”,万法同源,殊途同归!”
木鱼不知何时已坐起了身子,就这么定定地望着青灯,曾有一度,他见了青灯面上的神情,还以为一切都可以挽回。
“师弟,你有此心意,愚兄很是欢喜。你若回头,为时不晚。”
青灯以为木鱼以这种方式提及往事,是在示弱,是在表明自己愿意回寺入教的愿望,心中怎能不喜?
他发乎真情,声音微颤,几乎已是在求木鱼放下执念,与自己携手。
木鱼却道“师兄,这话是咱要跟你说的,你若现在回头,我可以放你一马。”
好似兜头一盆凉水浇下,青灯摇了摇头叹道“我本已在岸,又往何处回头?”
木鱼抬头望了望天,一番剧斗之下,不知不觉东方已然发白。
“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师父圆寂前,曾瞒着你对我说了什么?”
木鱼龇牙咧嘴地站起了身子,似乎这简单的动作,牵扯到了身上的无数暗伤。
“你说师父错了,却不知他老人家早已防到了今日”。
“此话何意?”
“你聪明过了头,心里早生妄念,你当师父不知吗?否则他老人家又怎会给你法宝赐名“止妄”?”
青灯听了这段秘辛,只觉一股凉意从头发根直通脚底,被震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木鱼走到洛北漠身边,摸了摸张书剑的小脑瓜,张书剑此时早已疲累交困,几乎睁不开眼睛来了。
“北漠,你带着他回谷吧,你不错,很是不错,但愿他日后也能长成你这样的人。”
洛北漠听这话中似有托孤之意,吓得浑身一颤。
他刚要开口相劝,就听木鱼又笑嘻嘻地道“放心,和尚死不了。替我谢谢你师父。”
洛北漠望了望背上的张书剑,心中好是一番天人交战,这才遵命离去。
木鱼目送两人离去,随后转过身子面对青灯。
“师父圆寂前,已将克制你月华经的神通托付给了我。和尚料定你邪功未曾大成,所以一直不敢用,而那第五诀,不是你不用,却是你已用不得了吧。”
青灯面上不露痕迹,心中却是暗潮汹涌。
“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难道一直以来我这看似愚钝的师弟,竟大智若愚至斯?难道师父真的留下了对付我的手段给他?”
洛北漠和张书剑既去,木鱼心中已没了牵挂。
一阵狂风席卷着他慢慢升上了半空。
他面色平和至极,心中再无半分杂念,望着东方的鱼肚白喃喃地道:
“你瞧,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