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水化蛟
奶奶去世那天，父老乡亲们都来了。
破天荒的，从未这么齐整过！
这一天，也是他年满十八岁的日子，到现在，还未流过一颗眼泪。
他手捧着“阴阳盆”，一脸倔强地走在人群的最前头。
瘦高瘦高的身子、修长的四肢、土色的脸皮、蓬松的头发（因缺少营养，如地里的野草一般，干枯泛黄）。
临近下葬时，天空突然阴云密布。
而～
乡亲们的脸，要比天空更为阴沉，在他的身后，悄么音儿地指指点点。
人群里面，一位中年大婶，故意扯高嗓门。大声嚷嚷道：“有啥不敢大声说的，这十里八村的，有哪个不知道？他！”
一旁人听了，并未多说话。
毕竟！
他——柏林！
现在，是这村子里唯一一个“外姓人”了，还是要多“关照”！
“阴阳盆”摔碎的一瞬间，暴雨袭来，人群一片沸腾。
这个干旱贫瘠的西北地区，这个穷困偏僻的小村子，迎来了这一年的第一场大雨！
雨水拍打在每位村民的脸上，尽是喜悦之情。
唯独此刻！
在柏林脸上，泪如泉涌，混杂着雨水，浸透了土地。
干涸许久的大地，犹如饥渴难耐的野兽，极力吸吮着上天所赐的泽露！万千道疤痕一般的裂口，是它的无数张血盆大口，狂吸着雨水。
下葬结束，村民很快散去，只剩下三五个结群而跑的孩童。
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唱起了只属于这个村子的歌谣：
柏林儿小~
爹走的早~
娘改嫁了~
他奶奶老~
跟不上脚~
往土山上跑~
洞里疯婆子咬~
变鬼鱼儿脚~
成天不知去哪里找～
柏林儿小
……
返回家中的一路上，都伴着孩童们的歌谣。
满脸泪痕的柏林，回顾自己悲惨过往：
三岁那年！
父亲外出打工，再没回来。
一开始，都传言，他抛妻弃子，离开了穷村子；后来，又有传言，他为挣钱，下了黑矿，出了事，被瞒下来了。
相比于前者，柏林更相信后者的说法。
五岁那年！
母亲改嫁，远走他乡。
原本通讯落后的村子以及无人问津的奶奶，便和她断了联系，杳无音讯。
很多人说她是故意的。
柏林以前不相信，随着慢慢长大，也逐渐默认了这种说法。
六岁那年！
受尽同龄孩子欺凌的柏林，第一次上了土山。
在土山的废弃窑洞里面，见到了传说中，十里八乡的人，都不敢靠近的疯婆婆。
下了山后，他到村南小河里游泳，有同去的孩童，称亲眼看到：柏林身体变得怪异，长出了尾巴。
从此！
有关于柏林的谣言，再未消停过。
曾有无数次，柏林萌生过离开村子的想法。
只是！
他放不下孤苦伶仃的奶奶——村子里“外姓人家”的长者，也是柏林唯一的亲人。
现在！
他了无牵挂。
临近夜幕降临，柏林身背行囊，走出家门。
所谓行囊，不过是一个黑色包袱而已。
到了村南头，回望着这个养育了他的村子，以及由于大雨，再现水流的干涸小河沟，柏林却想不到，能去跟谁道一声别。
再转过身，雨幕当中，出现一个佝偻身影。
那是住在土山废弃窑洞里的“疯婆婆”！
一个无名无姓、神似乞丐、不明来路、不知归向、披散着一头长发的老婆子。
若不是天色已晚，她的出现，恐要在村里引起一阵骚动。
毕竟，常年不下山的她，早已让这里鹤唳风声。
这么个小地方，关于她的骇人传说，数不胜数！
柏林这才想到，疯婆婆算是唯一可以道声别的人，大踏步迎上前去。
刚见面，那布满褶皱的脸皮，瞬间舒展开来。
一如既往，疯婆婆对柏林，面色和蔼，用温和的语调说话。
“你该往南走，到水多的地方去，择木而栖！”
这是疯婆婆每次都会对柏林说的话。
算上今天，这已经是柏林第三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 柏林六岁那年。
头一次遇见疯婆婆，她就对柏林说出了这句话。
下了土山的柏林，一头扎进了村子南头的小河沟。
从此，便有了“柏林上土山，被疯婆婆咬，生出鬼鱼儿脚”的传说！
同样从此，同龄孩子很少再负柏林。
第二次， 柏林十二岁那年。
疯婆婆又一次对他道。
“孩子！往南走，去水多有树的地方。”
柏林朝着村子的南边，寻找有水的地方。寻了很远，他仍未找到任何一个比村南头小河沟，还要水多、且有棵树的地儿。
从这起，十里八村都传言：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在见过疯婆婆之后，中邪似的到处疯跑、疯找的怪事儿。
至于找什么？
有传他找死去的父亲，有传他找弃他而去的母亲，说法各异！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真正清楚。
现在！
疯婆婆又一次说出这句话。
“呵…”柏林苦笑一声：“这么多年！原来你告诉我往南，是要我去南方啊！！”
疯婆婆会心地笑了，点了点头。
而后，她的身体突然一个旋转。
变戏法似的！
她的左手多出一根藤棍，右臂斜挎一个羊皮鼓，脸上戴兽脸面具，头顶扎着鸟的羽毛，脖颈勾挂尖利的狼牙，穿一身黄白色印有鹰形图案的长袍，袍底镶嵌并排的银铃，赤脚在泥水中舞蹈。
有节奏的敲打，让羊皮鼓发出“砰砰”声响！
而后，她又一个大跳，袍子内侧的铜镜闪出亮光。
接着，开始扭动身体，用：甩、摆、颤、晃、摇、撞等各种动作，使得银铃互相碰击，发出清脆的响声。
最后，她像是念咒语一般念出一段话：
苍龙分七形，
斗杀之首冲，
日月经天门，
祭祀婚不成，
埋葬逢此日，
三年内灾惊，
七曜女二足
走水化蛟龙！
头一次见此情形的柏林，并不知她的舞蹈有何深意？更不懂其所念话语，究竟有何意指？
只见佝偻的身影，随着奇特舞蹈，转眼间消失在夜幕里。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柏林艰难跋涉许久，让他那本就孱弱的身体，疲惫不堪！
眼看就快撑不住了，而经大雨侵袭的土山，泥土夹杂着雨水，倾泻而下，势要将柏林吞没掩埋。
齐腰深的黄泥，像水泥灌钢筋一般，在不断地包裹着他无法移动的身体。
正当他感到呼吸困难，准备向命运妥协之时！
一道闪电划破无边黑夜！
伴着轰隆隆的雷鸣声，一阵更狂暴的雨柱，从天降落，肆无忌惮地砸在柏林的头顶。
片刻，雨水漫过他胸口，背上的黑色包袱，在大水的冲刷下，离开了他的身体，顺着水流，朝着那条狂喝水的干涸小河沟而去。
刹那间！
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破烂的衣服开始收紧，接着崩裂，裂痕处的皮肤，出现变化，在雷电的强光照射下，显现出明亮的光泽，而后，似纹身师的刻刀一般，在他光亮皮肤上，勾勒出有规律的纹路……
随着纵身一跃，他跳出泥沼，逃出生天！
柏林化身成了一只鱼，在广阔大地游走。
它的尾巴！是怪异的，不是鱼的尾巴，更像是！！！
蛇之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