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宴起,惊雷乍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眼见风平浪静,无事发生,众人也就放下了提着的心,松开了吊着的胆,
至此,温明园这场盛宴,才算有了几分觥筹交错的靡靡之风。
百官心中不再压着大石,嘴里也就能尝出酒味,
酒是助兴良药,三杯两盏入喉,也就来了兴致,虽然都知道场合不对,但这嘴上的门,还是开了一道缝隙,漏出些许谈笑的风声。
“说是要商议大事,可如今这酒菜已经换了几遍,却还不见半点动静,”侍中伍琼端起酒樽,向着身旁高高举起,同时眼神向厅中示意,低声道:“那位口中的大事,该不会就是这般饮酒作乐吧?”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天下大事,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蝇营狗苟,两者一天一地,毫不相干。
所以这些天的风云变幻,惊涛骇浪,最为惶恐的,还是这些不大不小夹在中间的人们,他们身在局中,虽然知道有大事发生,却又云遮雾绕,往往是等到许久以后,才能窥得一鳞半爪,
参与进去,又没那个本事,把头埋进土里,又藏不严实,露出半个腚来,扎在旁人眼中,不知什么时候,便从天而降一个板子,打的皮开肉绽,
只能惶惶度日,祈求这风浪尽快平息。
只是,在危机感的驱使下,人们往往会选择抱团取暖。
同为侍中的伍琼和周毖二人,俱是处在这么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恰好二人在袁府夜宴上,有了交集,若是往日,这点交集自然不算什么,一阵风吹过,也就忘了,
但在眼下的处境里,借着这个由头,一个有心结交,一个有意相识,二人便迅速熟络起来。
而此刻,面对伍琼的谈笑,周毖却并未接茬,反而有些不安,因为伍琼口中的那人,给周毖留下的阴影,如同那身躯一般庞大。
“你莫不是又喝多了?”周毖皱起了眉头,虽然接下了这杯敬酒,但语气颇重:“该吃吃,该喝喝,若是酒量不济,就少喝点!”
“周兄这是”面对周毖突变的脸色,伍琼丈二摸不着头脑,只是一句话尚未说完,为何二字卡在喉中,便想起了周毖上次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场盛宴,而那场盛宴,在袁府。
想到这里,伍琼顿时清醒过来,酒酣兴浓之时,后背竟泛起阵阵凉意。
此时此刻,岂不正如彼时彼刻,
俱是一般的盛宴,虽然主人由袁家变成了前将军董卓,但这点变化,对他而言,属实没什么差别,
招了袁家,能断送他子孙后代的前程,
惹了董卓,怕是从此就没了子孙后代,
这两方显然都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侍中所能招惹得起。
想通了这一点,
伍琼卡在喉咙里的为何二字顿时烟消云散,化为浓浓的感激,
还好还好,我还有周兄!
一阵左顾右盼,确认没人注意到他,尤其是身后那些煞气四溢的兵卒们,没有听到他的胡言乱语后,
伍琼方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眼眶里惶恐之中带着感激,为了压下内心不安,语如连珠:“周兄说的是,周兄说的是,”
“愚弟确实不胜酒力,让周兄见笑了,”
“区区薄酒聊表心意,还请周兄满饮此杯,”
“周兄吃周兄喝这吃吃喝喝,本就是人生头一等大事”
周兄周兄无奈的摇了摇头,只感觉牙根泛酸自己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憨货。
……
你问袁基袁家算什么东西?
袁基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伍琼不敢说的事袁家敢说,周毖不敢笑的人袁家敢笑,
一句话,
天下没有袁家惹不起的人,天下也没有敢惹袁家的人,
四世三公,士族领袖!辅政执朝,先帝托孤!
这就是他袁基的袁家,
够不够清楚?
瞥一眼主位上埋头吃喝的蛮子,袁基满饮一杯,
扫一眼角落里颦眉蹙额的庶子,袁基再干一盏,
袁基已经有些微醺,却并没有停下推杯换盏的动作,
因为这两道下酒菜,已是胜过世间万般珍馐。
正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
而眼下便是袁基有生以来,最为风光之时,
试问他又怎能停下这杯中之物?
更何况,
袁基虽然得意,却未忘形,
他仍记得此行的目的,也时刻留神着上首的武夫,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无半点动静传来。
在袁基看来,眼下无非是两种情况。
要么,这个武夫并未发现他们的举动,
当然,袁基不会这般看轻董卓,
袁家频频受阻,已是不争事实,袁隗口中的大敌,不可能到了他袁基眼中,便成了傻子,
袁基并不痴傻,自然不会将董卓当成傻子。
但袁基也不认为,有人敢在这个世家天下中,站在所有世家的对立面。
而今的风平浪静,不正说明了那个无法无天的武夫,也怕与天下人为敌,
所以不得不吞下这颗苦果,偃旗息鼓,以息事宁人。
但波澜已生,岂是他想息便能息的?
宦海茫茫,可从不讲什么点到为止,向来是不进则退,
然而这退,又岂是那么容易?
退一步,可不止海阔天空,更有万丈悬崖!
他袁家上百年的经营,才有了现在的回转余地,数代人的积威,方能吓住那些魑魅魍魉,
可一个毫无根基的武夫,也想息事宁人?也配息事宁人?
董卓退这一步,落在旁人眼中,绝不是以和为贵的度量,
只有外强中干!
袁绍在这个武夫面前,频频受挫,以至于在家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而他袁基只是略微出手,便让大敌俯首,建得大功,
他与袁绍之间,孰优孰劣,岂不是一眼分明?
袁基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权势的醇香在心中绽放,宴未酣,人已酣,朦胧的双眼,蔑过一黑一红的身影,脸上泛起微醺的红晕,
不过是两个小丑罢了。
俊朗的面容上,紧锁的眉头自进了温明园后,便从未解开,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难看。
风平浪静?偃旗息鼓?息事宁人?
狗屁!
几番交手下来,均未占得半点便宜,袁绍已不敢再对董卓有分毫的轻视,
那是一个带着三千人就敢出城血拼,身陷绝境依旧殊死一搏的蛮子,
认命?
袁绍甚至怀疑这个蛮子,到底会不会写这两个字,
让他相信董卓会认命,还不如告诉他袁基会继承袁家家主,
一个天方,一个夜谈!
俱是一般荒唐!
袁绍从未将袁基视为对手,他更不会认为董卓已经认命,
只是董卓到底在等什么?
这才是袁绍心中愁绪所在。
对于他们给出的下马威,董卓无非是杀或者避,
以袁绍的了解,自进洛阳以来,董卓从未退过半步,此番也只会选择杀出一条血路。
但这正中袁绍下怀,
董卓若是乱杀一气,袁家便顺势潜匿下来,
任他杀个天翻地覆,等这把刀越砍越钝,越磨越损后,袁家再携众望收拾残局便可。
若是想杀鸡儆猴,刀锋直冲袁家而来,
他们也早有准备,此番挑出的人选之中,袁家门生并没有几个,更多的,还是那如王子师一般的汉室忠臣,
给他杀,任他杀,
自有刘姓皇室出这个头,袁家也能坐山观虎斗。
但!
眼下太过平静了,
无风无浪必有暗流,
而能锁住袁绍一双剑眉的,便是此事。
然而,袁绍心中所想,外人却不为所知。
“本初本初,”一个黑矮的身影唤了两声,见袁绍不为所动,便伸手推了一下,引起袁绍的注意后,脸上带着揶揄,调笑道:
“别看了,别看了,再看,那个位置也不是你的,你袁本初这辈子,也只配和我曹孟德为伍”
顺着曹操挤眉弄眼的示意,袁绍看到了春风得意的袁基,这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当即嗤笑一声,“休要胡说。”
袁绍的嗤笑自然不是针对曹操,一个婢生庶子,一个阉宦之后,同是遭受无数白眼走到今天,互相感同身受之下,他们二人之间绝非泛泛之交。
曹操也知道袁绍嗤笑的是何人,并未在意,而是拉了拉袁绍的衣袖,两颗脑袋碰在一起,神神秘秘的问道:“本初,你是不是失算了?”伸出手指,向上首之人指去。
袁绍表情不变,却也未曾言语,这件事涉及袁家内部,不好和曹操分说。
“那丁原也是你弄来的吧,”不等袁绍起身,曹操继续拽住他的衣袖说道:“还有城外”
“喝酒!”袁绍扯动身形,正襟危坐,端起一盏酒,眼见曹操依旧不饶不放的样子,眼神一转:“孟德你看,那个士卒身上似有血腥之气?”
“呵”
这般转移话题的伎俩,也太过粗糙了,只是不等曹操在开口嘲笑,他便发现好友已然呆立当场。
……
“呀,这不是刚正不阿的卢植卢尚书吗?”
丁宫在种辑劝说许久后,终于同卢植说了第一句话,只是这一开口,种辑便觉得,还不如让他们继续闭嘴,只是让他们开口难,想让他们再闭嘴,更是难上加难,
想到此处,种辑也不再管唇枪舌战的二位老友,生无可恋,双眼失神的看着眼前歌舞。
“真是人不可貌相,”种辑不管,但丁宫却不想放过老友:“鼎鼎大名的卢植,竟然也会怕一支断箭。”
“胡言乱语!”若是旁人说起,卢植自然不会搭理,可被相处大半辈子的老友这般讥讽,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老夫一生,平蛮族,征黄巾,刀斧加身而面不改色,又岂会怕区区一支断箭?”
“啧啧!”丁宫这时却不接招了,咂吧两下嘴唇,似是品评酒香,又或是彰显不屑。
卢植无风自动的胡须,已经说明他从这两声里听出了何种意味,双手紧握,不是愤怒,是克制愤怒,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便当场挥拳。
不过卢植毕竟是大儒出身,很快便反唇相讥:“那你丁尚书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莫不是与我卢子干一般,也怕了那支断箭?”
“呵,”丁宫一声冷笑:“老夫虽未上过战阵,却也不曾贪生怕死今日来此,不过是为了看看你们这些国之蠹虫,又想生出什么事端。”
“你!”
一声短促的高喝,淹没在歌舞声乐之中,卢植的面色也恢复平静,而后缓声道:“元雄,你太刚烈了,”
“哼!”丁宫发出一声冷哼,倒也未再出声,而是想看看这位老友能说出什么话来,毕竟相识多年,卢植若真是贪生怕死之人,也不会成为他丁宫的好友。
见老友虽未息怒,但也做出倾听之状,卢植便娓娓道出他的用意:
“我知你看不惯那董卓视朝廷法度如无物,老夫也深恨这等违纲乱纪之举,”
“但大汉已是风雨飘摇,黄巾方息,凉州又叛,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动荡不安,”
“大汉,再也经不起动乱了,”
“我们脚下,是京都洛阳,是天下首善,是大汉枢纽,”
“这里,乱上一点,外面,就要乱上一片!”
“那董卓虽然行事恣睢,但也曾为国征战二十多年,当下行事,也以汉臣自居,并无篡逆之举,”
“便是有些逾越,我们也不可贸然视为寇仇,以免激起他的逆反之心,”
“他一个纯粹的武夫,不懂顾全大局,但这大局总该有人去顾,”
“否则,又置大汉于何地?”
言及最后,卢植言语之中已是十分沉重:
“须知,治大国当如烹小鲜,不可由着我们的性子乱来,否则,便是好心,也会坏了大事”
“哼!”又是一声冷哼传来,让卢植无名之火高涨,老匹夫!某与你好生言语,你不听,就莫怪某的一双铁拳不长眼。
“没想到,你卢子干也能有这般见识,”就在卢植准备抚袖之时,丁宫又臭又硬的声音及时制止了他:“不过,老夫怎么记得,你卢子干的脾气向来又臭又硬,就如同茅厕的石头一般”
听到这番话,卢植面容一阵扭曲,不知是该放下衣袖,还是该继续亮出铁拳,
这老友听劝是听劝了,就是长了一张臭嘴!
此时种辑的声音响起,给了卢植一个台阶,然而,如果可能的话,他宁可不要这个台阶。
“子干,元雄,那个士卒身上传来的似是血腥之气?”
……
一个兵卒,夹杂在往来置酒布菜的仆役中间,毫不起眼,但他身上的尚未消散的血腥味,引动了许多人的注意,
他们看到这个士卒附到李儒耳边,
看到李儒起身来到黑色羽氅身后,
看到一只大手挥退了歌舞,
看到两个顶盔掼甲的北地汉子,持戟操枪的走了进来,另一只手中提着的是人头!
还不等有人发出惊呼,
天黑了!
是董卓庞大的身躯立了起来,黑色的羽氅挤满了与会之人的眼眶,让他们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强烈的恐惧使他们发不出任何声音,针落可闻的温明园中,一时间,只有短促地呼吸声此起彼伏。
“末将吕布,奉前将军之令,诛杀何进余孽王允并其乱党,特此前来复命!”
“末将张辽,奉前将军之令,诛杀何进余孽伍孚并其乱党,特此前来复命!”
两个威猛的身影同时单膝跪地,两道金铁之声响起,一扫靡靡之音,
而后,
两颗人头被抛出,砸在地板之上,
“砰!”
“砰!”
两道并不大的撞击声,落在百官耳边,宛如晴天霹雳,震得他们眼前发黑!
不!
眼前是真的黑了,
因为董卓自长案之后走了出来,
走到会场中央,
走到百官身前,
黑色羽氅飞腾,遮天蔽日,
独留魁梧如山的身影,
而后粗犷的凉州口音,成了温明园中唯一的声响。
“总能听见有人骂咱,”
“骂咱是狼戾贼忍,暴虐不仁,”
“骂咱是粗鄙蛮子,西凉匹夫,”
“咱为了大汉打了二十多年的仗,就被骂了二十多年,”
“就是现在,还有人在心里骂咱,”
“骂就骂吧,咱也习惯了,”
“满座的都是忠臣、良臣、贤臣!”
“独独咱是一个乱臣贼子,”
“但是!”
豹头环眼顿时怒目圆睁,胸腔起伏,自口中吐出滚滚惊雷。
“咱这个乱臣贼子,西凉匹夫,想问问满朝的忠臣、良臣、贤臣!”
“黄巾席卷八州时,你们在哪里?”
“羌人进犯三辅时,你们在哪里?”
“何进私改诏书时,你们在哪里?”
“宦官挟持天子时,你们又在哪里!”
身形前倾,若泰山压顶,有山崩之势,抬臂横扫,随着一道道口中吐出的惊雷,宛如一个个耳光,抽在满朝公卿脸上。
“黄巾,咱去讨了;羌人,咱也平了;”
“就是天子,也是咱护着回来的,”
“咱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们少骂上几句,咱也从不怕你们所谓的口诛笔伐,”
“而是要告诉你们,”
羽氅落下,如山如岳的身影吐气如龙,随后狮咆虎哮,
“忠臣杀不了的人咱来杀!”
“忠臣做不了的事咱来做!”
“何进私改诏书,更易皇嗣,如今何进已死,余孽也已肃清,”
“咱这个匹夫现在要拨乱反正,行伊尹霍光旧事,”
“谁赞成?”
“谁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