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冲阵!冲阵!
文人笔下纸上的战场,鲜血,是点缀上去的底色,兵戈,是引人瞩目的配饰,生死,是偶然间饮下的一杯烈酒。
无论是气势恢宏,还是艰苦卓绝,在他们一层层脂粉的涂抹中,一道道滤镜的加持后,他们笔下的战场,总逃不过一个字——美。
这个美,可以是精神上的感动,可以是场面上的震撼,甚至可以是精致排列后,赤裸裸的血腥。
但真正的冷兵器战场,和这个字扯上的半点关系,只有兵器击打甲胄,甲胄上窜起的火星,
如果这也算是一种美。
西凉军和并州军撞在一起的瞬间,上百人马支离破碎,紧接着,人的尸体,马的尸体,残缺的,或是较为完好的,都被蜂拥而过的铁蹄践踏成黑泥。
在这里,看不到笔下纸上那点点殷红四处飞溅的血迹,只有一滩又一滩触目惊心的“黑”,
而后便是厮杀、呐喊、痛呼、哀嚎,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传到耳中,没有慷慨,没有苍凉,就只剩下令人心魂震颤的嗡嗡声。
城楼上的贵人们,眼尖一些的,已经看到了往日难得一见的脑浆、肠子,随着厮杀的延续,这些东西越堆越多,越踩越碎,城楼上干呕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杨修脸上的青涩已经被惨白所覆盖,但他干呕两声后,仍旧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在这片屠宰场上,
他是太尉杨彪的嫡子,他是弘农杨家的少家主,他是四世三公的继承人,他可以善良,但绝不能软弱。
对于眼前的场景,杨彪没有任何反应,对于杨修心中的挣扎,杨彪也没有丝毫动容,即便杨修是他最喜爱的子嗣,但这也是杨修的必修课,若是连这一关都过不去,还不如早早回弘农看守祖宅。
反倒是袁隗听到耳边的动静,饶有兴趣的看向杨彪:“看来文先很是看重此子?”
袁隗这句话一出,杨彪尚未做出回应,杨修便挺起了身形,即便身躯不时仍有一阵微微颤抖,却强忍着所有不适,未再做出任何异动。
人们往往会在自己的对手和心仪的异性面前,保持强大的姿态,而四世三公眼中的对手,只有四世三公。
“小儿未曾见过世面,倒是让太傅见笑了,”杨彪未曾回头,淡淡的回了一句后,又指着下面的战场反刺回去:“太傅不如多关心关心战场,眼下的局势,好似是对太傅有些不利。”
局势确实对并州军不利!
两军相撞,本该是星辰坠地,惊涛拍岸,再不济,也该是战线僵持住一阵子后,才有了胜负的迹象。
但西凉军与并州军的相撞,就像大锤砸向豆腐,西凉军便是那柄大锤,瞬间撞进并州军中,还将其本来的军阵砸的四分五裂。
并州军后方的土丘上,丁原不敢置信的看着仅一次碰撞,便已经溃散开来的并州士卒,这可都是我并州精锐啊,就算略有疲惫,又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
身旁留下来护卫的将士自然也看到了溃散的战线,以及势如破竹的西凉军,而他们的目标,赫然便是此地!
护卫上前一步,眼中难掩惊慌,低声道:“大人,那西凉贼来势汹汹,我并州军又远行至此大人不妨先行避开贼军锋芒”
“避?我并州儿郎正在浴血奋战,他们都不曾怕,老夫有什么好怕的?”丁原拔剑转身,须发皆张:
“若再有此等乱我军心之言,老夫定斩不饶!”
……
西凉军没有料到并州军已经是疲惫之师。
并州军也没想到西凉军竟怀着必死之心。
结果便是本就弱飞熊一筹的并州精锐,如同被刀切的豆腐般,被西凉军切开了军阵,
并州士卒们,更像是被打懵了一样,溃散开来。
华雄紧紧跟在董卓身后,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面,一刀劈碎面前的并州士卒,红的白的顺着铠甲刀锋流淌下去,向前方的董卓嘶喊:“将军,情况不对啊,冲的太顺了,这些并州人,是不是在玩诱敌深入?”
这句话不是华雄突然长出的脑子,而是华雄百战余生后形成的本能。
董卓也在第一波冲锋结束后,便扔掉了马槊,换成长刀,听到华雄的声音,并没有拉住赤兔向前冲的步伐,头也不回的怒吼道:“诱他娘!冲过去,咱倒要看看他丁原拿什么,来吃下咱的三千铁骑”
还有一句话,董卓没说,那就是,即便前面真的有诈,他们也没有回头路了,要么冲过去,擒住丁原,迫降并州军,要么,就都死在这里。
张绣侧身躲过面前砍下来的马刀,反手送出长枪,拔出来后,涌出的鲜血溅到眼中,让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后方追了上来。
晃了晃脑袋,没能甩掉脸上腥臭的鲜血,也没能甩掉那个红色的身影,张绣随即大喊:“将军,有人从后方追上来了”
董卓回过头来,黑压压的人头攒动里,一抹红色尤为显眼,还有对他极为致命的方天画戟。
后方发现追兵的飞熊士卒已经自发结阵,可就是这般精锐的飞熊,在那杆画戟下,俱都化作了齑粉,连稍微迟滞一下那抹红色身影的脚步,都做不到。
他们虽然像大锤一般砸碎了并州军军阵,却露出了里面的方天画戟!
两军对冲之后,没有同其他疲惫的并州士卒般被击散,吕布带着陷阵冲出西凉军阵后,又迅速向着董卓的方向穿插过来。
“俺去拦住他!”同样看到那抹红色的华雄大吼。
“拦你娘!”马蹄飞驰,董卓再次催动赤兔,听到身后华雄的声音,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连关羽三刀都挡不住,还想去拦吕布?”
“什么?”赤兔的速度极快,转瞬之间便拉开了身形,嘈杂的战场上,华雄没听到后面那句话。
脱离了队伍,即便赤兔再快,在密密麻麻的并州军前,董卓的速度也被阻滞下来。
并州军虽然溃散,只是因为他们疲惫的身躯挡不住怀着必死之心的西凉军,并不是他们被真正的击溃,散乱的士卒仍旧在自发的寻找指挥,恢复队列,尤其是在这条通往丁原的路上,并州士卒更是挡的密密麻麻。
不过这样散乱的时间长了,没有有效的指挥,即便再精锐的士卒,也会演变成真正的溃败。
只是,董卓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转头,那抹红色的身影不仅没有慢下来,甚至还快了几分,仿佛催命的恶鬼,紧追不舍。
抹了一把脸上红白的液体,董卓找到了紧跟在他身后的李肃,咆哮出声:“李肃,吹军号,聚兵,跟咱冲过去,活捉丁原!”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声在混乱的战场中响起,紧接着,董卓身后再次拉起了一支成建制的队伍,后方赶不过来的飞熊士卒,便在原地结阵,试图迟滞那抹红色身影手中的方天画戟。
董卓一甩刀锋上的红白之物,咧开阔口,满面凶戾,
丁原,不是你死!就是咱活!
只是,当你将对手瞬间逼入险境时,
你自身的处境,
其实也不会完全安然。
随着西凉军的长驱直入,
溃散开的并州士卒,在恢复一定指挥后,又重新冲进战场,西凉军冲锋的势头,不可避免的被遏制下来,
只能步履维艰的一步步向前凿去,
在他们身后,
更是有一个红色的身影带着一队人马势如破竹的追了上来。
这一幕,落在在城楼上,那些纵览全局的贵人们眼中,便是并州军先前故意诈败,放任西凉军长驱直入,而后以兵力优势,来个瓮中捉鳖。
刚刚被杨彪用话刺了一下的袁隗顿时来了兴致,虽然他不在意下方的战场,但不能在老对头面前丢了面子,即便是言语上稍稍落了下风,他也不愿,看到战局有了反转的迹象,当即开口嘲讽道:
“天下刀兵之事,皆由太尉掌管,杨家至今四世太尉,该是家学渊源才是,可如今老夫怎么觉得,太尉好像不知兵?”
杨家四世太尉,杨彪,便是当今太尉,袁隗这句话,就像是指着杨彪的鼻子骂他,你是干什么吃的?你杨家,又是干什么吃的?
听闻此言,已经初步适应眼前修罗场景的杨修,惨白的脸色顿时青白一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身为人子,如果被人当着面这般辱骂家父,还无动于衷,不要说能不能抗住士族舆论上的指责,便是自己,这种情况还要忍,难不成是要准备自己给自己一刀,进宫去做那没卵子的阉货吗?
杨修当然忍不住,也不想忍,顶着一副五颜六色甚是精彩的脸,向前一步开口道:“我杨家根基浅薄,自是不比袁家四世三公,士族领袖,堪为天下人楷模,而袁太傅德高望重,家传甚笃,袁家兄友弟恭之名,更是大汉人尽皆知。”
听到这句话,袁隗大袖一甩,语气冷上几分,斥责道:“小子无礼!”
杨修这番话极为讲究,一番欲抑先扬,用的炉火纯青。
先是盛赞袁家为士族领袖,自当为天下士子做楷模,又不吝言辞的夸耀太傅袁隗德高望重,
而太傅者,执掌礼法,傅相天子,这样为天下立规矩的人,自然家传甚笃。
最后,杀招毕露,落在兄友弟恭之上,这兄弟,自然是袁绍袁术两兄弟,
可这两兄弟的明争暗斗,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这两兄弟之间,自然和友恭两个字挂不上钩。
而从这兄友弟恭四个字反推回去,这一番赞扬之话,简直字字扎心,
同样是指着袁隗的鼻子骂他,你家四世三公,你还是个太傅,就教出这么两个玩意,你还有什么脸赖在这太傅的位子? 你袁家,还有什么脸自称士族领袖?
只是杨修一番话说的极为隐晦,通篇溢美之词,袁隗想发作也难以开口,只能用杨修擅自插嘴的事,斥责一声,小儿无礼。
“太傅一向知书达理,袁家也是书香门第,不过太傅不曾亲临沙场,袁家也未出过名将,而战局之中,瞬息万变,”袁隗脸上的余怒未消,杨彪漠然的语气带着淡淡的怒意响了起来,而后伸手向城下一指,
“太傅看不懂不要紧,但这般贸然做下定论,岂不是贻笑大方?”
袁隗顺着杨彪的手看了过去,蓦然发觉,
战场之上,已是局势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