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梦
众目睽睽之下,楚衍快速啃完了一个猪蹄顺带拿了一只鸡腿,虽然姿势算得上优雅,没丢了体面。
“殿下,您有在听吗?”
温珣第一次碰到这么不配合的病人。如此一番,饶是好脾气的他也皱了皱眉。
楚衍放下恋恋不舍地最后一块骨头,不忘接过小红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又支着颌重新靠了回去。
好整以暇道:“温太医,我有在听呀,你接着说。”这模样,不知是在戏弄人还是真心在听。
温珣:……
他一向对生命是敬畏的。而眼前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敬畏之心。在他看来有点作死。
他愿意尽力去拯救活着的人,不愿意活的人他是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而眼前这个公主很矛盾,他觉得她既有活着的意识,好像又没那么强烈。
来之前就听闻这位公主常年遭受冷待,过得跟下人都不如,可能并没有吃过什么好的,是以现在才会如此急不可待,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惜。
一时间温珣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理解。
可能是油腻的食物入了脆弱的胃,楚衍感觉自己的胃部有些不适。
她仍然笑着问,眸光坦然:“温太医就说,我还有几年可活吧。”
温珣斟酌着回答:“多则十年光阴,少则,可能五年不到。”
楚衍听到这个回答,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温珣见她面色淡然,猜想她可能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
“微臣给殿下开几副药,需得每日服用,一日两次,望殿下爱惜自身。”
“那就有劳太医了。”楚衍回道。
见温珣看着那些还没有吃完的油荤之物,暗暗凝眉。
楚衍轻轻一笑,悠悠开口:“温太医都说了我没几年可活了。要是再不赶紧把自己想吃的多吃几口,以后带着入土吗?”
温珣拧着的眉心舒展开来。
原来这就是她刚刚暴饮暴食的原因。
不是因为没吃过,而是想在有生之年多吃一些自己想吃的。
温珣表示理解,不过这话他却不以为然:“殿下若是忌口,自然能活得更长。”
楚衍却任性道:“如果连吃都不能吃了,那还不如少活几年。”
上一世,为了多活几年,她克制饮食,缠绵病榻之时,分外想念那些她一直杜绝的油荤之物。
甚至想着,早有这一遭,何须如此控制,倒不如一开始就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好歹还能开怀一些。
温珣第一次听到如此清奇的发言。
偏偏,他觉得她说的不对,但也想不出哪里不对,反而越想越觉得她说的好像也没有错。
楚衍话锋一转:“我想活的。”
温珣目光转向她。
楚衍又重复了一遍:“温太医,我想活的。”
“劳烦你费些心神,把我的命多吊几年。”明明是求他的话,却说的漫不经心。
温珣一时分不清她话里的真假。
见过太多刚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人,有歇斯底里骂他的,有痛哭流涕求他的,唯独没见过这么淡然的。
这位五公主很特别。
看着楚衍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胃部,温珣料想她是开始胃疼了。
只能说不听医者言,吃亏在眼前,自己作的死自己受。
他开口:“下官自当尽力。”
到底是一医者仁心,温珣给楚衍又配了几副药,缓解胃痛。
…
温珣走后,小红眼眶瞬间红了。
“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殿下,害的殿下……”
楚衍看她又要哭,脑壳疼。
“别哭了,我这还好好活着呢。”
“可是……”
楚衍故作凶恶:“没什么可是,不许哭!”
小红吓得果然不哭了,眼泪硬生生憋了回去。
世界安静,楚衍满意地上床睡觉。
躺进暖和的被子里,旁边是暖融融的炭火,楚衍才觉得活了过来。
得益于温珣开的药,蔓延开来的胃疼没有再折磨楚衍,她很快就睡了。
可能是今天见到了傅云执,又或是思虑太重,楚衍梦到了与傅云执相关的,已经过了很久的前世。
……
雪后初晴,冬日的阳光几乎没有什么热度,映在厚厚的积雪上有些晃眼。雪檐下凝出一根根尖椎似的冰柱,晶莹剔透,整个皇宫银装素裹,衬得朱红色的墙都艳丽几分,以往的沉闷压抑尽数消散。
楚衍起了个大早,不知道在文德殿站了多久,只感觉寒风呼啸,吹得整个人都麻木了。她的手冻的通红,依然紧紧拿着密封严实的食盒。
终于,一阵喧闹声传来,群臣走了出来。她一下子就看到了那个卓尔不群的人。
当然,那个人也看到了她。
他眉眼淡淡,未见什么波澜,只是对她说:“跟我来。”身形行云流水,并未在楚衍跟前停留。
原本还怀有几分忐忑的楚衍露出了笑容,跟着男人离开了这里。
“殿下此番何意?”傅云执将楚衍带到了没有人的偏殿,派自己的侍从在门外把守。
楚衍将食盒举到他面前,温声道:“报恩。”被寒风吹了一早上,她原本有些苍白病气的脸都冻得红润了几分人,特别是挺翘的鼻头也带了一点红,如此一来,未经雕饰竟比施了粉黛更教人人动容。
傅云执也不接,眸光一如既往平淡,如古井一般寂静无波。
“这恩殿下报了了一个月,也还够了,无需再报。”
楚衍却很固执:“料大人今日尚未用膳,便做了这份早点,望大人莫要嫌弃。”
她真的很努力在去抱傅云执这个大腿。
可这来来回回一个月,却没有任何改变,她已经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抱得上了。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棵草,或许人要懂得适时放弃。
楚衍想:今日最后一次了,若是还是不能有转机,她就另谋出路。
傅云执本想拒绝,但眼眸下移时顿了顿,似乎是看到楚衍冻得通红的芊芊玉指,仍紧紧拿着给他的食盒,到底是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伸手接了过来。
他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眸,眸光锐利:“你想要什么?”
“大人看不出吗?我心悦你。”楚衍清亮的眸子里盛着认真与执拗。
她装得连她自己都差点信了。
傅云执目光如炬:“公主觉得自己配吗?”声音依旧是冷淡。
好大的口气,臣子竟质问公主配不配?
但傅云执确实有这个资本。
莫说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楚衍,就算是最得宠的公主,他也说得。
他是深受宠信的权臣,而她只是一个不受宠甚至差点被害死的五公主罢了,就算她死了,这宫里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曾经有过,但在意她的人早在十年前就被女帝处死了。
楚衍吸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已经到了这一步,万万没有退缩的余地。
“云执怎知本宫不配?”她克制怯意,直视他的眼眸更为嚣张,肆无忌惮。
楚衍没有叫他丞相,而是直呼他的名字。简直胆大妄为。
傅云执眸光微沉,似乎是讶异她的言辞。
他陡然展颜勾唇,饶有兴味:“公主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对你另眼相看?”
明明是笑着,可楚衍觉得那眸子里有着看透一切的嘲讽与蚀骨的冷漠,让自觉卑劣的楚衍无处遁形。
她逼着自己直视那迫人的眼睛,忽视那无形的压力:“那敢问云执若真对我无感,又怎会待我与旁人不同?”那笼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握着,害怕得指甲嵌进了肉里也恍若未觉。
傅云执嗤笑:“殿下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你与旁人不同了?”
“两只。”
“想必殿下也听过我的传闻。”
楚衍思索了一番,道:“那只是传闻,做不得真。”
“如果我告诉殿下,那是真的呢?”
“那又如何?”楚衍一怔,很快便毫不在意地回道。
“殿下不怕吗?”这一问带着十足的恶意。
楚衍停顿了,直直看着傅云执,继而歪头一笑:“为什么要怕?”她容颜清丽,五官已渐渐长开,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胚子,这一笑如冰雪消融,天地都失了颜色。
傅云执陡然凑到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弄权,弑父,专政,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够让你害怕?”语气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直直压向心头。
短短一句话,惊心动魄。
耳边有热气呼出,楚衍险些吓了一跳。
她强稳住心神:“可那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干系?”
傅云执或许想从她眼中看到惊惧或者强作镇定,但楚衍伪装得很好。
男人绯红的薄唇嗤了一声,不知道是在嘲笑楚衍的无知还是心大。
“我若没记错,殿下今年才十五岁,分的清何为喜欢?何为爱?”明明说话的语调很和缓,却让人觉得他在咄咄逼人。
楚衍有些诧异,此时想的是傅云执竟然记得她的年龄。
也是,都说人年龄越大越在乎年龄,这老东西如今也二十五六了吧。
她笑道:“傅大人,是否懂爱可不能以年龄来定论。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分不清何为喜欢,何为爱?”
他眸光微敛,眼神变得比宫里的雪还冷,似不屑去谈情与爱。
也不知这句话触了他老人家哪片逆鳞。傅云执收起了逗弄的心思,懒得再与她虚与委蛇,清隽的脸庞带来几分恹色,竟直接点破她的心思。
“我与殿下不过一月之交,何来感情一说。殿下此番处心积虑靠近,想必是有所求,不必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
楚衍一怔,索性大方承认:“是,我是有所求,可身处波谲云诡的宫廷,母皇不仁,公主不善,朝不保夕,我若无所求,岂有命可活?我所做不过为求自保,何错之有?况且我又所图跟我心悦你并不冲突,为何不能两全?云执可知世上有一种感情叫一见钟情?”
他这般聪明,洞悉一切,楚衍要是有所遮掩,肯定会令他反感,还不如大方承认自己有所图谋,博一个别具一格的真诚。
当然后面那句话掺了假。凉薄之人何来一见钟情。真真假假,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了。
果然此话一出,傅云执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几分,估计他也以为楚衍会和其他人一样,掩饰一番,找各种理由,没想到她回答的如此干脆直接,将自己的算计和图谋说得这么光明正大。
突兀的咳嗽声响起。
楚衍突然捂嘴咳嗽起来,像是要咳穿了肺腑。
今日虽有太阳,但早晨风大,她先是等了那么久,这番谈话又惊忧交加,本就羸弱的身子有些扛不住了。
傅云执已收回了眼中的波动,淡淡道:“天凉,殿下还是早些回宫。”
他拂了拂衣袖,准备转身离开。
一只小手颤巍巍抓住了他的衣袖。
“天冷路滑,云执送我。”咳嗽还没缓过来的楚衍一抬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似乎染了雾,泪汪汪的,无辜中又带了倔强。
傅云执看着那抓着他衣袖的小手,肉眼可见地拧了眉,眸色变幻莫测。
楚衍像犯了错一样,赶紧把他的衣袖放开。
世人都知道,傅丞相喜洁,不喜别人触碰。
结果是好的,傅云执真送了她回宫。
快到楚云宫时,楚衍踮起脚尖,俏皮地在男人的脸上轻吻,如羽毛划过,转瞬即离。巧笑嫣然,美目盼兮。
傅云执有些愕然,眸光倏然转冷,似要动怒。
而楚衍却不怕死地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吐气如兰:“楚衍深居皇宫十余年,未曾得见红墙外的光景,不知云执可否遂我心愿,带我宫外一游?”
说完便不管傅云执作何反应,如兔子一般溜走了。
平安回宫后楚衍拍了拍胸,发现自己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还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在偷亲傅云执的时候,她余光中看到一抹锃亮的刀光,带着凛冽的杀意。料想是身边的护卫动了杀心。
她腿脚发软地被小红扶到座位上坐下,陡然摸到一个硬物,自己衣袖里不知何时竟被放了一个白瓷瓶,上面贴着玉肌膏三个字。
楚衍看了看自己刚刚因为怯怕而掐出血的手掌,笑了笑。
原以为自己掩藏的天衣无缝,没想到傅大人洞若观火。
结果是好的,他没有杀她。
……
梦境戛然而止。
楚衍就在此时醒了,她揉了揉眉心,意识还有些混沌。
好端端的,怎么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
“主子,您可总算是醒了。”小红听到动静,推开门,端着脸盆走了进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殿下,午时了。”
楚衍:……
好叭,她身体差,睡个懒觉怎么了。
“殿下,三公主来了。”一个陌生的侍女走了进来。
这是昨晚楚云宫刚分配过来的人。
虽然表现的不明显,楚衍还是看出来了,这个宫女对伺候她很有意见。
也是,宫里那么多贵人,谁愿意分到楚云宫伺候被女帝厌烦的五公主,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来这里,跟进了冷宫无异,等于断了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