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大军若土崩
良久，高岳回答，“彼自寻得的，与人无涉。有立无破，这天下长久不得，有破无立，这天下维系不得，只有有破有立，才能除旧革新。”
硝烟弥漫里，他居然看到了张芬，他和十余伙伴，正用绳索拉着两门炮，那是他从降军手里抢来的，一步步向己方而来，“奉义军兵马使张芬，携炮两门，前来归阵……”炮火里，张芬沙哑的嗓子喊了起来。
奉义军的军阵里，不断有士卒被飞来的炮丸击中，倒下，伤亡。
可高岳却残酷拒绝，说自己不会以子弟们的血作为演剧的资本，作为所谓英雄史诗的注脚，这场仗从攻陷樊城的那刻起，胜负便已注定，如何歼灭韦皋集团？便是断你的粮，绝你的路，让你阵脚自溃，至于你败得体面不体面，我不会关心。
很快，高岳方碾压的炮火响起。
最先走出的，是神策威戎军，节度使朱忠亮大哭，但也阻拦不住麾下，又要拔剑自杀，却被麾下军将给夺下，夹持起来，而后威戎军万余人，在张羽飞、刘国光、史富、马頔等带领下，走向偃月壁下二百步开外，放倒战旗，卸下铠甲，交出兵杖武器。
但势却不成。
“依我看，长安怕也凶多吉少，与其在此葬送万千将士的性命，不如遂了众人的心意。”刘昌见时局无法挽回，便也只好顺水推舟，因为这场仗大家早就不想再打下去。
“我身后的章，绣着的是神策决胜军的字号，我兄弟俩不可对不起决胜军。”
再接下来的态势，已完全不是韦皋、刘昌等所能控制了的，各部军卒山崩海啸般，禁止不住，纷纷向偃月垒处乞活。
五十多门火炮，则集中部署于中央和左翼间的位置，其后安排了火铳手作为掩护。
而奉义军方，不屈的炮火也还射了回来。
听到这话，郭再贞、明怀义、米原等大将不由自主地看着胡床上坐着的高岳。
他们心中明白，高岳经历了多大的痛苦，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韦皋定定地望着远处，横卧在汉川和樊城间的庞大偃月垒，他写了信，派出使者，可而今信未回，使者不归，而壁垒处高岳的兵马全部在内，只有一门门火炮，在其后探出口来，冷漠无比地对着自己。
高氏兄弟暂且还不懂辅师话语的深意，就被几名撞命郎给拖曳了下去。
“坚壁不战，骑兵绝饷道，待到敌众乱后，炮军轰击，步军再跟上，彻底歼灭逼降他们。尔等听到没有，来日敢有违我节令，私自出战者，斩无赦，听到没有，斩无赦。”高岳说这话时，眼眶已然泛红。
高岳只想让敌人流血、死亡，仅此而已。
他恨的是，最终高岳不会给自己个壮烈的收场。
韦皋眼睁睁地看着，八万大军，转眼之间，左右翼和中央的步骑兵马，全都潮水般涌向高岳的阵营，但不是奉自己指令进攻的，而是前去投降的，自己已然丧失对整个战局的控制。
什么都明白的韦皋，抬起头来，落下了末路里绝望的泪。
这天下，值得我去关心的事还有很多。
韦皋持朱笥剑，亲自立马在炮火里，凛然不动。
当偃月垒竖起了数面白旗后，就有武毅军军将立在敌台上，指着白旗大喊：至旗下降者，免死！
莽莽原野上，高岳军中自壁垒里，用牛马牵拉出近百门各色轻重火炮，其中锋锐的飞鹄炮便有三十六门，因鹿门山预备的武毅中军，也被投送到这片战场里来。
不久，沙陀的朱邪执宜和吐谷浑的慕容俊超，也倒戈投向了高岳军。
最后神威殿后军的将兵们，也都跪在刘昌和令狐建的马前，哭求说：“此非战之罪，实为禁内紫宸得位不正、人心不附，枢机院节制晦暗不明所致，便请大将军少屈心意，领大家走条活路罢。”
而对面依托山丘列阵的奉义军，大部分火炮都被投降的军卒拖走，故而只剩十五门炮。
日中时分，还愿意聚集在韦皋身边列阵的，只剩下两万不到的奉义军战士，他们是高度忠诚于韦皋和他的大业。
风沙缓缓从大军的阵脚前卷过，奉义军、神策军、神威军，所有年轻士卒的脸上都浮现出种赴死的淡薄，辎重和粮秣告罄，是人所共知的事。
沙陀和吐谷浑的精骑，展展地列在己方左翼；而神威京西三军，则是右翼，一直布阵到汉川的北岸边沿；中央位置，是刘昌、令狐建的神威殿后军；二线预备，是韦皋亲自督战的奉义军两万人。
每个人仅存的，除去对远方家人的眷念外，就只剩手里紧握着的武器。
慢慢地，韦皋心中的恐惧、愤怒和哀怨浮上来。
“回去做什么？”
“要死，就以决胜军字号，堂堂死在大唐对外敌的战事里，光宗耀祖，而不是窝囊地死在牛首山。”
高敬奉和高敬仰，见交涉无望，便对高岳叩首拜别。
“哀兵之势。”
八万大军，人人原本想成必死的哀兵，可现在大部分却成了乞活之兵。
翌日，邓城偃月垒前，韦皋将所有的大军布好了阵势。
很快，身侧的五院子弟们来报，张芬和十余骑，也往前面奔去，似乎是要投降，要不要将其射杀掉？
韦皋自平定李怀光之叛起家，和高岳情同手足，并肩作战，纵横西南、西北，连续摧垮不可一世的西蕃军势，韦是剑南方岳，高便是陇砥金柱，杀得西蕃各个心惊胆战，呼他俩一个是夜叉，一个是魔罗。
他怕的不是死，甚至不是失败，他怕的是像只被捕猎的困兽般败死。
“张芬跟了我这么多年，不要说我不相信他会降服，哪怕是为了家中族人乞活，又何罪之有呢？”韦皋如此回答。
现在韦皋穷途末路，最终失败后希望高岳能成全自己，让自己在战阵里，以一位武臣的名目轰轰烈烈地败战阵亡。
因为完全掌握战场主动权的高岳，残酷地采取了作壁上观的“困杀”策略。
“喏！”诸位大将全都低下头去，抱拳应和，不敢再看辅师的神色。
马蹄声响起，当高岳前锋、中衡和后劲三部，共六千余精锐骑兵，从偃月垒的旁侧席卷而出，大摇大摆地自韦皋大军左翼外，从容向谷城方向突进时，韦皋的大军出现了必然的骚动。
“太尉不也是窝囊如斯？”
继威戎军后，宣威军数千，也尽皆走出，离开阵势，至壁下降服。
我希望麾下所有的儿郎，都不会有无谓的牺牲，他们都有权看到战争的结束，享受乡野和平生活，或继续为国家卫护疆土。
消息传到邓城中垒帐幕，高岳坐在那里，密切看着阵图，而后对李愬说：“韦皋走不了的，他退谷城的路，已被骑兵彻底截断，下面收缴所有降兵武器，随即炮队出，依仗数量的优势，将还不愿投降的奉义军给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