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春秋左氏赘言卷之三
荆溪后学王升著,
同邑后学吴骙校
庄公
经元年春,王正月,传曰:不称即位,文姜出故也。
按经文十八年正月,公与夫人如齐。四月,公薨于齐。丁酉,公之丧至自齐,夫人盖巳随丧归鲁矣,圣人以其与闻乎故,故削之也。若以为留齐,则元年三月何以孙于齐乎?然则不书即位者何?君弑国乱,汲汲即位于岁前也。故先儒谓君弑子不书即位者,固非经意,而左氏谓文姜出故,亦非也。正使姜氏是时果未返鲁,圣人肯因其母而削其子之即位邪?或以为庄公不忍行即位之礼者,非欤?夫即位,大事也,虽变故不得而废之。不然,父亡与弑,均之为人子之至戚也,何不忍于弑,而独忍于非弑者乎?
传夏,卫侯入,放公子黔牟于周,放宁跪于秦,杀左公子泄,右公子职,乃即位。君子以二公子之立黔牟为不度矣。夫能固位者,必度于本末,而后立衷焉。不知其本不谋;知本之不枝,弗强。诗云:本枝百世。
若卫朔果放其兄而杀公子泄职,春秋无不书之理,今不书,无其事也。意者朔藉诸国之力以入,则黔牟、泄职势当逃亡,或自尽耳,而传闻之过,遂以为放杀也。且传者不以二子逐君为罪,而以不度为讥,假令度其本末而废置有成,则逐君之事当可为欤?
传楚文王伐申,过邓,邓祁侯曰:吾甥也。止而享之。骓甥、聃甥、养甥请杀楚子,邓侯弗许。三甥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若不早图,后君噬脐,其及图之乎?图之,此为时矣。邓侯曰:人将不食吾余。对曰:若不从三臣,抑社稷实不。血食,而君焉取余!弗从。还年,楚子伐邓。十六年,楚复伐邓,灭之。俱六年。
左氏纪此,盖恨邓侯不用三甥之言而取灭耳。夫楚,强国也,若果听甥言而杀楚子,灭亡在旦夕间矣,安能延至十年乎?为邓侯计则柰何?内则用贤修政,外则以小事大,和其民人,固其疆圉,其庶几乎?
经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传曰:夜,明也。经夜中,星陨如雨。传曰:与雨偕也。七年。
四月五日,月光微而易没,恒星当见而不见,固异矣。及夜中星见而陨如雨之多,则尢异也。左氏以为与雨偕也,意谓雨则阴云,不当见星陨耳。殊不知虽阴雨之时,别有无云之处,则一二星陨,何足异乎?必如史云:天星散落如雪,然后为异也。按汉成帝永始二年,纲目书星陨如雨,陈济正误云:言其多也。且必如左、榖之说,则纲目元延元年书流星东南行,四面如雨,又何说乎?先儒以此星变为霸业将兴,王道垂尽之应。或曰:逾三日而释迦生于西域,后遂与吾儒抗衡,此大变也。故天之示异远矣。
经八年春,王正月,师次于郎,以俟陈人、蔡人。甲午治兵。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秋,师还。传夏,师及齐师围郕,郕降于齐师。仲庆父请伐齐师,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秋,师还。君子是以善鲁庄公。
庄公无故出师次郎,将邀陈、蔡以取郕,以陈、蔡远郕,利必归巳也。陈、蔡果以非巳之利而不至,不得巳治兵而邀齐人共事,事成,郕卒归齐,盖郕人愤鲁之始。谋也。庆父请伐齐,而公不可,鲁为齐弱久矣。夫劳师三时于外,而谋竟无成,可羞之甚,心实畏齐,而必为之辞,皆君子之所恶也,何善之有?
经齐师灭谭,谭子奔莒。传齐侯之出也,过谭,谭不礼焉。及其入也,诸侯皆贺,谭又不至。冬,齐师灭谭,谭无礼也。谭子奔莒,同盟故也。
夫出不礼而入不贺,信有罪矣,而兴师灭之,罚不巳重乎?故春秋称师以灭,罪其不仁也。而左氏以为谭无礼也,是以谭为可灭,而桓公灭之,非过矣,可乎?
经秋七月,荆入蔡。传蔡哀侯为莘故,绳息妫以语楚子,楚子如息,以食入享,遂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楚子以蔡侯灭息,遂伐蔡。秋,七月,楚入蔡。君子曰:商书所谓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朴灭者,其如蔡哀侯乎?十四年。
甚哉能赀之险也!先年因息君一言而虏蔡侯,今又因蔡君之言而灭息,寻复以息妫故而入蔡,是岂区区为一妇人也哉?志在兼并而借以为事端耳。夫蔡、息之君,皆愚人也,何足罪,楚子则深可罪焉尔。
传十八年春,虢公、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皆赐玉五玨,马三匹,非礼也。王命诸侯,名位不同,礼亦异数,不以礼假人。
当时诸侯朝王者罕矣。若果有虢公、晋侯朝王之事,春秋宁有不书者乎?盖左氏生于后世,传闻晋之子孙夸眩其先世荣宠之盛,不察其妄,而遂纪之耳。
传初,鬻拳强谏楚子,楚子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鬻。拳曰:吾惧君以兵,罪莫大焉。遂自刖也。楚人以为大阍,谓之大伯,使其后掌之。君子曰: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
兵谏自刖,若无知小人为之,原其本心,谓之爱君可矣。若君子明乎义理者,而亦以鬻拳为爱君,何足为君子。
传初,王姚嬖于庄王,生子颓。子颓有宠,为国为之师。及惠王即位,取国之圃以为囿,边伯之宫近于王宫,王取之。王夺子禽、祝跪与詹父田,而收膳夫之秩。故国、边伯、石速、詹父、子禽、祝跪作乱,因苏氏。秋,五大夫奉子颓以伐王,不克,出奔温。苏子奉子颓以奔卫。卫师、燕师伐周。冬,立子颓。俱十九年。
据传所载,与子朝之乱何异?其有关于天下之故大矣。此不论其告与不告而必书者也。然而不书者,是无其事也。或者子颓恃宠而骄,群小因之,将以作乱,未及举发而机泄,子颓奔窜以死,世俗流传,张大其事,而左氏好奇轻信,复增饰之,如前后所述云云。
传郑伯和王室,不克,执燕仲父。夏,郑伯遂以王归,王处于栎。秋,王及郑伯入于邬,遂入成周,取其宝器而还。冬,王子颓享五大夫,乐及徧舞。郑伯闻之,见虢叔曰: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夫司寇行戮,君为之不举,而况敢乐祸乎?奸王之位,祸孰大焉!临祸忘忧,忧必及之。盍纳王乎?虢公曰:寡人之愿也。二十年
郑伯欲与虢公纳王,直当以大义驱之耳,而乃谓虢叔云云,然则使子颓而不乐祸,王必不可纳矣。
传二十一年春,胥命于弭。夏,同伐王城。郑伯将王自圉。门入,虢叔自北门入,杀王子颓及五大夫。郑伯享王于阙西,辟乐备,王与之武公之略,自虎牢以东。原伯曰: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五月,郑厉公卒。王巡虢守,虢公为王宫于玤,王与之酒泉。郑伯之享王也,王以后之鞶鉴予之。虢公请器,王予之爵。郑伯由是始恶于王。冬,王归自虢。
使当时果有子颓之乱,则齐桓巳成乎霸,郑人巳受成矣,桓何若罔闻知,而让纳王之事于虢、郑耶?郑亦何敢不禀齐命,而私与虢叔纳王耶?必不然矣。且郑伯享王乐备,宜也,岂子颓舞徧乐之比?而谓之效尤有咎,何哉?此不过因郑突之卒而附会之耳。传又言王巡虢守,虢公为王宫于玤,冬,王归自虢。夫天子省方,虽周之旧制,然不行久矣,倘一行之,春秋可以弗书乎?况省方当徧行一方,如虢在西,则西方诸侯皆在所省矣,而独行虢国可乎?谓私于虢耶,则淹留至于半岁,王所治何事,虢所以给应之者何出?此非所以爱虢也。又谓锡予不均,郑伯始恶于王。夫虢、郑有劳王家,王锡郑虎牢以东,而与虢酒泉,亦既均矣。至于请器,则虢以上公而予爵,郑以伯而予鞶,亦其宜矣。郑伯何由而怨王乎?凡此数端,皆反复以事理推之,而知左氏之多诬也。
传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陈厉公,蔡出也,故蔡人杀五父而立之,生敬仲。其少也,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光远而自他有耀者也。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庭实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宾于王。犹有观焉,故曰其在后乎。风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异国乎?若在异国,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则配天,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及陈之初亡也,陈桓子始大于齐;其后亡也,成子得政。二十二年。
此田齐窃国之后,而为是书,故借卜筮以神其说如此。然则左氏非夫子及门之徒明矣。
传晋桓、庄之族逼,献公患之。士曰:去富子,则群公子可谋也巳。公曰:尔试其事。士与群公子谋,譛富子而去之。晋士又与群公子谋,使杀游氏之二子。士告晋侯曰:可矣,不过二年,君必无患。晋士使群公子尽杀游氏之族,乃城聚而处之。冬,晋侯围聚,尽杀群公子。二十三四五年
士之阴刻险诈如此,晋有六卿,而范、荀先亡,宜哉。经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传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非礼也。原仲,季友之旧也。二十七年。
公子友如陈,葬原仲,私事也。何以书?闵季友之情也。公羊子曰:何?通乎季子之私行,辟内难也。内难者何?公子庆父、公子牙通乎夫人以胁公,季子亲亲不忍见也,故复请至陈而葬原仲也。公羊子此说,必有所授之矣。是知春秋特录葬原仲之意矣。左氏以为非礼,不然乎?
经秋有蜚传为灾也。凡物不为灾不书。二十九年。
秋,有蜚,左氏曰:为灾也。罗端良以为负蠜臭虫,好以清旦集稻上,食稻花。今负蠜是处有之,而不闻食稻花害稼之事。夫谓之有蜚,则鲁所素无而忽有之,故公羊子曰:记异也。若负蠜微而常有,亦何足录乎?唯汪克宽引山海经云:蜚如牛,白首,一目,蛇尾,行水则竭,行草则枯,见则有兵疫。盖刘原父亦云。按山海经之说,虽若怪甚,然记异而为灾,唯此说近之。天地间怪异之事,岂常情所能尽测耶?又按唐孔氏曰:五行传言蜚虫青色,近青也,非中国所有。南越淫风所生,为虫臭恶,时公取齐淫女为夫人故也。据此说,则既非常有而言有,又非近怪而可疑,其于有蜚之书,似为得之。
读春秋左氏赘言三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