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宴群芳(中)
锦衣卫镇抚使李景耀,外面有个绰号叫活阎王。
再和煦的日子,同这个人呆在一起都觉察出脖子上有点冷意,阴恻恻的,便是他衣带上有熏香,也没有木屑的暖,泉水似的清冽,一如他此刻的神情,清冷冷的。
两个不熟的人被硬凑在一处,彼此都陷入了无言的尴尬窘境,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嬷嬷们迤逦在后头,很贴心地拉开了一段距离,给他们彼此说话的空间。
到底还是李景耀先开了口:“这园子最特别的是有片天然湖泊,我们去船上坐坐吧。”
他开门见山,虽是提议,却是一种无法驳回的语气。瑾言不愿意:“船到湖心还没靠岸,就开席了,岂不麻烦?”
“不麻烦。”李景耀惜字如金,看见瑾言脸色微微沉了沉,才补充道,“我有几句话要对司籍说。”
大约是他常办案,因此说起这话莫名叫瑾言有一种压迫感,仿佛自己在受审讯。
瑾言看看身后跟着的嬷嬷,又望向两座楼阁中热闹的人群,鼓乐喧天,李景耀的提议倒也不错,于是只好点点头,跟他上了船。
太后她们不放心,到底还是靠在轩窗上偷偷观望,正看见李景耀同瑾言坐在船上,靠着窗边说着些什么,嬷嬷们站在船舱外面,也不打扰。
太后笑着回过头,对李老夫人道:“哥哥平时总说景耀嘴笨讨不得女孩子欢心,现在看来都是骗我,您瞧,拉着陈姑娘上了贼船了,看着有说有笑,亲热得很。”
李老夫人也道:“以往说亲,这孩子总是说不了两句就走,这次可是头一回。”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把萧元慎的心硬生生扎成了筛子眼。萧元慎板着脸,不说话,走到一边,端着千里镜静静眺着。忠平伯最小的儿子才七岁,跟在祖母身边,童言无忌地叫嚷着:“万岁在偷看俊俏姐姐!”
孩子说话声音总是很大,一时靠着轩窗边偷看李景耀的人们齐齐看向了落单的皇帝。
忠平伯爵夫人反应过来,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小孩子家家休得胡说,万岁爷是观察入微。”
萧元慎:“……”
楼上的热闹传不到瑾言这里,对面戏台上武生们正击打得热闹,瑾言收回目光,看着面前和自己相对而坐的李景耀,他正盘弄着手里的茶具,似乎有些犹豫,良久,终于开诚布公道:“在下的情况,陈司籍想必已经了解过了。”
是说他是个鳏夫这件事么?瑾言点点头:“太后娘娘夸赞过大人,说您是勋贵子弟里难得的有出息的。”
“太后的意思,司籍想必已经明白了,不知司籍是怎么看待婚姻之事的?”
“婚姻之事?”瑾言沉吟,这是她因为抗拒而不愿意深思的问题,如今却被李景耀这样提出,一时自己仿佛在面对高深的策论,有些棘手,只好无奈地用些废话兜兜圈子,“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子到了年纪结婚天经地义,不过我命里克夫,于大人仕途不利……”
李景耀嗤笑一声,与他之前那张如深渊的冷静面貌正相反,他笑得很刻薄:“司籍是在小看锦衣卫的情报能力?”
瑾言:“……”
班门弄斧,大意了。她是糊弄不过去了,只好反问道:“大人不是结过婚,怎么反过来问我?”
“正是在下结过婚,才知道婚姻不过是房上所挂的悬鱼,一件装饰之物。”
言外之意,自己嫁给他,就是为了给他的人生贴金?
瑾言忍不住暗暗摇头,这人未免太狂妄自大了些,只是一贯的教育逼迫着她压下了不满:“大人既然有这样的想法,对于将来的那位继室夫人来说,恐怕有些不公平吧?难道你把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只当成是一件配饰?”
李景耀淡淡道:“在下若是隐瞒,岂不是更加不公?在下并非是有意要把人当成物件,只是所谓婚约不过就是利益交换,司籍替在下打理家事,在下也可护司籍一生安稳,如此而已。”
他神色淡漠,简直如灭绝了七情六欲,冷酷非常。
可父亲与崔氏,也正是这样的关系。瑾言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有些不甘心地绞了绞手指,李景耀扫过她的指尖,以为她紧张,于是补充说道:“司籍要是担心婆媳妯娌之事,但请放心,父亲已经主持过分家,我们成年的兄弟各吃各的。再有,在下绝不纳妾,可在婚约上写明。”
他话说得坚决,秋风扫落叶似的,势要把一切障碍清除干净,这反倒将瑾言逼到墙角,她一直计较埋怨的在这个人面前都不再是问题,于是她不得面对真正的问题了。
“怎么,司籍还是不愿意?”
瑾言从他的冷峻面庞里琢磨出一点试探的意思,好像自己是他这只大猫逗弄的老鼠,她回过味来:“大人莫非是在开玩笑?”
李景耀漠然:“在下只问司籍愿不愿意。”
“不愿意。”
“为何?”
李景耀步步紧逼,瑾言红了脸,只觉自己好像是藏了块糖的小偷,被人这样审问,她悻然起身:“这与大人无关。”
说着她就要走,李景耀却也紧跟着起身,拦在了她的前面,不让她离去。
瑾言一时无语:“大人是在拿我当犯人一样审问?”
“正因为此事庄重,才要问明。司籍虽然不回答,但答案在下已经心知肚明。”李景耀语气平平,越发显得傲慢,“司籍不愿意将就,在下也不想成为司籍的将就。”
瑾言生出几分不服气,抬起头反问道:“那我刚才要是点了头,大人岂不是骑虎难下,必须要将就了?”
“不会。”李景耀十分笃定,“司籍今日点头,明日在下就会将绝色书生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你调查过我?!”瑾言一双剑眉微微凝起,不悦之色写在脸上。
不过这也并未激起李景耀的波澜,他依旧淡然道:“只是查访枫桥书局时的偶然收获,司籍放心,此事从未有旁人知晓,便是陛下那里,在下也未曾提起过。在下今日冒犯,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司籍为人如何,究竟值不值得陛下相交。”
瑾言红了脸:“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李景耀抬起头来,顿了顿,极郑重道:“于公,做臣子的不能让陛下被人蒙蔽;于私,做表哥的不能看表弟吃亏。”
得亏他们不是在饮茶,不然瑾言一定要呛得直咳嗽。她审视着李景耀苦大仇深的阎王脸,想不到他还有这样温柔的一面,忍不住展颜一笑,跟着眼睛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大人,真是叫人意外。”
他们一前一后跟着走出了船舱,站在船头。日光细细碎碎洒下来,从远处的戏台上传过飘渺的乐声,苏州的伶人们弹唱,帝京的人虽听不懂,却也在那绵软的调子里酥了半边。
李景耀眺着,若有所思,怔忪了片刻,才回过头对瑾言道:“快开席了,我送司籍回去。”
府上的嬷嬷们领着瑾言上楼,她这一身红色官服,与那些小姑娘们截然不同。
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们有的听说过她,一时都忍不住好奇偷觑,上下打量,同情者有之,唏嘘者有之,好奇探究者也有之。
瑾言只作无所谓,有时还会主动看过去,她们也自然止住了私语,回以心虚的笑容,而后便慌忙扭头看向戏台,作望风景状,生怕瑾言真的要与她们攀谈。
缩头缩脑的样子,像极了冬日的野兔,叫瑾言觉得有些可爱。她到了崔氏这一桌坐下,见崔氏一个人孤零零坐着,没人答话,不免问道:“母亲,怎么不见淑嘉、柔嘉和慧嘉三个妹妹?”
崔氏和煦笑笑,她因为和林家的婚事退成了,很是高兴,也放下了对瑾言的一点成见,软语低声道:“叫诗社的女孩子们拉着去看狗了,前年不是有野人女真贡了海狗皮还有长毛狗么,太后赏了忠平伯一只,生了小狗,她们正好去后面开开眼。”
野人女真在极北之地,据说靠着狗国,他们那里的人养狗,就像蒙古人养牛养羊,衣服穿狗皮,出门坐狗拉的车,很久才能来朝贡一次,便是见过世面的勋贵也没几个见过,更别提还能养他们那里的狗了,瑾言也好奇问道:“那狗有什么特别的吗?”
“狗能有什么特别的。”崔氏不以为然,压低声音道,“不过是寻个由头,把人聚在一处,等皇帝、太后过去看个真切罢了。”
瑾言的眸光暗了暗,现实还在等着她,催促着要做个决断。
崔氏并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在说着:“所以这些姑娘们个个争奇斗艳,不过我和你爹爹都想着不要去那高墙里,所以出来时特意打扮得素净些,不求出挑。”
她在一旁絮叨,瑾言的思绪渐渐飘远,咂摸着抿出了一点苦涩的味道。李景耀叫自己看清楚心又如何,摆在自己跟前的依旧是难解的九连环,好像怎么选都无法如意。
矫情,她想到了澄徽说的话,正是如此,矫情,世道待自己不薄,自己却偏偏要和世道过不去,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另一个世界来,那个世界在永宁,在遥远的天际,就是不在帝京。
萧元慎会怎么选呢,那么多的闺秀,他会属意于谁,太后又选定谁呢?她想到这里不免惆怅,却听见环佩叮当,其后突然是一声尖锐的笑:“哟,瑾言姑娘怎么不在御前侍奉,倒坐在这里了?”
一位盛装妇人踱步而来,但见她满头珠翠,一只金蝶落在髻上,随着走动羽翼轻摇,栩栩如生,一看便知华贵无比。
草,难缠的人来了!这位便是礼部左侍郎孙怀民的夫人王氏,她是崔氏的表妹,闺中时的对手,还差点成了瑾言的母亲。
说起她和崔氏的这段恩怨纠葛,那可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简而言之,当初陈龙锡与依若玛和离,回京之后被家里安排婚事为病重的母亲冲喜,起初陈家向王家求亲,小女儿王氏当然看不上一个二婚男人,爱慕当年的榜眼孙怀民,于是最终这桩婚事落到了崔氏的头上。
王氏娇宠长大,公婆不喜,丈夫好色,广蓄妓妾,王氏生了孙月尊之后便无所出,宅子里的妓妾肚皮却一个接一个鼓起,反观崔氏,成了首辅夫人,膝下子女成双,说不上夫妻恩爱,但也算是相敬如宾。
人爱攀比,心理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