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玉龙游(上)
水晶帘上流苏轻轻颤动,晨光涟涟地从上头流转过去。
帘子被折扇轻轻一挑,旋即从后面探出萧元慎秀直的身体来。头上的乌纱折上巾跟着偏了偏,他进来后,微用手扶了扶,端正了衣冠,随手免了瑾言的礼,来到太后跟前,躬身道:“母后,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太后微皱了皱眉,抿起一点笑意:“皇帝今日倒是勤谨,还记挂起我这个娘亲来。”
“噫,儿子怎么不记得,这不是巴巴跑来听训么?”
宫女们忙在太后对面加了一把杌凳,萧元慎坐下来,恰在这时宫人们也奉上了早茶,陆续呈上三十个小碟,各样荤素小菜及苏式点心。
太后这里,严格奉行着太|祖留下的规矩,每样菜不得超过三口,剩下的菜赏给宫人。如水的菜肴呈上来,很快堆满了一桌子。
瑾言心中直慨叹宫廷生活的奢靡,萧元慎四下回顾却道:“母后倒减了好几样荤菜,怎么连您顶爱吃的糟鹅也没了?”
太后冷哼了一声,把被萧元慎岔开的话题又兜了回来,转到了治国理政上:“皇帝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眼下朝廷一年的税收也不过三百多万两银子,东南、西南、辽东,光这三处边饷花费便要三百万两了,何况你今年采选、明年还要大婚,桩桩件件都要钱,往小了说也要大几十万两的银子,削减开支,可不得从宫中下手么?”
萧元慎满不在意,一双眼睛掠过瑾言,笑道:“既然是银子不够使,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采选,朕同父皇一样,娶一位皇后便够了,只要她与儿子情投意合,又何必非要四妃九嫔,难不成您是怕打叶子牌没人输钱给您?”
太后仿佛没听见这玩笑话似的,吩咐兰姑姑:“叫小厨房送碗热牛乳来。”又调过脸来,对瑾言道,“听说皇帝这些日子总要在睡前喝上一碗牛乳,强身健体,可有这么件事?”
一霎时,萧元慎的隐秘心事像是被人用秤杆一挑,昭然若揭。
那日在承光殿,他由瑾言为自己蒙上眼睛畅想永宁风情,才察觉瑾言也只比自己低半个头,心里憋闷,所以叫小厨房每日送碗牛乳来,他要喝了蹿一蹿个头,在她跟前顶天立地,这是他私藏的秘密,哪会叫瑾言知道,却被太后搁到台面上来取笑,立刻讪讪的,有些心虚地不去看瑾言。
瑾言不解其中风情,只以为太后询问皇帝起居,一五一十答道:“陛下在西苑的起居都记录在册了,只是夜间,微臣不随侍在侧,也就不知道了。”
太后依旧和煦:“你莫要紧张,这都是坐在一处闲叙家常。皇帝爱惜自己身体是万民的福气,毕竟身体强健,子嗣上才好瓜瓞绵延。稳固国本。若是寒门小户,男儿重情,夫妻和睦再好不过,可帝王么,有皇位继承,哪能如此任性。”
瑾言恭顺道:“娘娘但把心放宽些,采选在即,明年这时宫中就热闹了。”
她说这话时,脸上挂着疏浅的笑意,却明晃晃地割了萧元慎的眼,令他一下子脸色沉了下去,恼她竟半点也不挂在心上,好像前两日自己与她只是绮丽短暂的梦。
牛乳上了,他闷闷地一口气喝干净,过后却嫌恶道:“这牛乳有股子腥气,喝下去便饱了,呈到母后跟前的吃食,光禄寺这样不当心。”
太后喝了几口菌菇粥,用帕子掖了掖嘴角,不动声色道:“我倒没闻出这牛乳腥膻,你不爱喝我这里的牛乳,搁下就是。”
瑾言见两人才吃了几口,都撂了筷子,只好草草吃了一块酥油饼,一样洗了手,漱了口。太后捧着茶盏,还要再教训几句,萧元慎却起了身道:“朕想起还有先生留的功课未做,先告退了,晚些时间再来陪母后谈心。”
太后勾唇:“凳子还未坐热呢,就急着溜了,去吧去吧。”
瑾言忙起身恭送,谁想萧元慎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对瑾言道:“陈司籍,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本分了?”
瑾言:?
她顿了下,意识到萧元慎是说叫自己跟着记录起居注,忙告罪,回身请太后示意。这本就是太后交代的活,也不好阻拦,只好摆摆手,叫她跟着一道退下了。
水晶帘复又落下,太后瞧着两人的背影转去,寂然垂下了眼睫:“去叫长公主过来,我和她一道参详参详公卿家的女儿,趁早挑个可心的。”
出了慈宁宫,萧元慎却不急着往西苑走了,他长身玉立,立在光中,等瑾言跟上自己,却见她依旧小心地伫立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恪守着御前女官的本分,便自己朝着她的方向迎了上去。
瑾言垂着眼,恰可见他的红色袍子摇曳着,大剌剌地踱步过来,每一步都是那样不羁,意气风发地落在自己心上。
多好呀,一对比之下,自己好像是绣在画屏上的金鹧鸪,美则美矣,少了些灵动潇洒。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抬眼,天光倏忽落入,正映上萧元慎秾艳的眉眼。
这样看来,他似乎确实比自己第一次见他时要长高了那么一点,从前自己抬眼大约可见他的鼻尖,这一回却是嘴角的笑涡,浅浅的,还没说话,却已经漾起来了。
萧元慎心里有些恼,他本来是该生气的,可是撞到了瑾言的眉眼,他的那些不平就像云雀腾地一下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剩下满心快要抑制不住的欢喜,从笑涡里、眼睛里流溢出来,语气都透着春意,戏谑着埋怨:“看来你的腿脚好得挺快,都能去火场出生入死了,瞎逞强。”
瑾言捺了捺嘴角:“总不好丢下人命不管,况且又是我叫他们帮着查的。”
“早和朕说了不就好了,朕叫内官监去查,那群老狐狸,你要是斗可得要狠心,下一次还是给我添添麻烦吧。”
底下跟着一圈内官监的人,瑾言不好多说什么,低头喃喃道:“不会有下一次了。太后娘娘说得对,是我做事思虑不周,不能谋定而后动,我该谨慎一些。”
萧元慎不以为然,上前扯住她的袖子,怕她将太后的话听到心里去,在这宫里越发束手束脚起来,没等她说完,便打断她:“你很好!母后那一套无非就是官场老油子的把戏,所谓的三思而后行,不过就是叫你和稀泥,踢皮球,尸位素餐,你何必听她的。若你真成了那样的人,你还会喜欢自己么?”
他定定地瞧着,瞧进了瑾言眼底、心底,叫瑾言的心蓦地一滞,好像潜藏在她心底的那个部分要被窥破了,那些叛逆的怒火,潜藏已久的骂詈(读音厉,意思骂),不曾被人察觉的野心,都一点一点悄然泄露,她害怕地调开脸,岔开了话题道:“过了一夜,不知道苏典籍和柳典籍怎么样了。”
“今日宫正司问讯,你不便过去插手,既然已有人证,不用多久便能水落石出。过了今天,她们两个就能回去,你放心就是。”
他目光已经灼灼地落在瑾言的脸上,一寸一寸地,烛火一样地烧着她的脸,瑾言耳根渐渐发热,她想装作不知道的,可是在这潋滟的太阳光下,萧元慎的那些心事都是那样昭彰磊落,一如他这个人一样,张扬恣肆。
他见瑾言的耳根跟着红了起来,小小的挂着海珠的耳垂,染上一层红霞,萧元慎牵着唇,偷偷笑了,越发想要欺负她,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对瑾言道:“走吧,今日这样好的天气,跟着文华殿的老头子们待在一起可没意思,咱们一道出去玩玩?”
“出宫么?”瑾言刚坐立难安地挨了一顿训,可不想再冒这样的风险了。
“母后一双眼睛都盯着你,等事情平息,咱们再出宫。眼下我们还是回西苑,打马球,射箭好了,正好把雪将军放出来,遛一遛。”
他越说兴致越浓,神采奕奕的,一双眸子闪着清亮亮的光。瑾言真不知,他怎么这么多的精神头,好像永远没发泄完精力的时候,于是点点头,半开玩笑:“陛下说什么,臣敢不遵命么?”
萧元慎听她又叫起陛下来,心头闷闷的,这样的称呼,像在把他往外推,提醒着他:他是皇帝,在绝色书生所写的那些话本里,皇帝没有爱人的权利。他想给自己取一个诨名,让她就这样叫自己,比如叫二郎……不,听着像二郎神,还是萧郎之类的,光是想想,已是情思无限。
瑾言瞧他脸上又浮出憨憨的笑意,一时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那句话这么好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