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父亲2
过了一段时日，小小渐渐发现，他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多了，越是熟络，越是生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也许是代沟吧，以前很少交流倒没觉察。尽管父亲没有说什么，每天还总跟她扯着闲篇儿，也对她做的菜赞不绝口。然而，她总觉得哪里不对，渐渐地，她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在接受惩罚一样，父亲的泰然自若，更让她觉得那是他胜利者的姿态。
这时，由于疫情状况大大好转，李雪妍终于从医院繁重的工作里解脱出来。她上午回到家时，家里刚好没有人，她想陆炯去上班了，妈一定是带着孩子去街口买菜了吧。她像以前一样，收拾了沙发上孩子的几件乱摆乱放的衣服，擦了擦地，就斜倚在沙发上等待着家人们回来，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没有听到开门声，却听到了敲门声。雪妍打开门，看到陈小小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小小上前欣喜地拥抱她的雪妍姐姐，说好长时间没见到李姐了，李姐这段时间好像又瘦了，也更美了。雪妍知道那是恭维的话，不过很奇怪，从喜欢的人嘴里说出来，就觉得是真诚的，而且心里感到甜滋滋的。她想，这段时间，在医院颠倒黑白的工作，恐怕身材更臃肿了，皮肤更松弛了，才是真的。
小小说：“陆哥之前告诉我，你今天回来。我。。。就来了。没有打搅姐休息吧。”
“怎么会呢， 很长时间都没见我的小小妹妹了，你不知道我多想和你说说话呢。说真的，你才变更漂亮了，小小。”雪妍热情地拉着小小的胳膊，让她也坐在沙发上。
小小是这个家的常客了，她坐下没多久，就注意到了装饰架上的旋转木马八音盒，她发现了宝藏似的，夸赞道：“这个八音盒真好看！姐，你在哪里买的啊？我也想买一个。”
“网上随便淘的，送女儿的生日礼物。我给你找找链接哈。”雪妍一边说，一边看着八音盒，露出微笑。
“谢啦，不用了，雪姐。我更希望哪天，你把它送给我，我就喜欢你家这个。你就当我也是您女儿嘛！”
“胡说八道！我哪有你这么大的女儿？我可舍不得给你！”
“是啊，我雪姐最年轻美丽了。”欣赏了一会儿八音盒，小小又调侃地说：“这段时间我看陆哥又当爹又当妈的，可给他忙坏了。”
“呵呵，他啊，让他带带孩子也好，这是他难得的亲子机会了。他一旦工作忙起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只是，两个熊孩子这段时间要把他烦死了吧。”李雪妍想象着陆炯被孩子烦得眉头紧锁的样子就忍不住笑。都说男性健康的第一杀手是带娃，男人们好像天生对带孩子就没有耐心似的。
她们轻快地交谈着，不久，话题从李雪妍家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陈小小家。
“你爸爸最近身体挺好的吧？你们爷俩最近相处得也还好吧？”李雪妍看小小这么早就来找她，猜到了她有心事，这心事十有八九还是跟老陈有关。于是，她故意地主动把话题往这方面引导。
“老陈啊，他虽然还是经常晚回家，不过身体还挺好的，这不最近解封以后，他又忙起来了，白天见不到人影的。我和他相处挺好的，我还学会了烧几道小菜，有机会到我家尝尝啊。”陈小小大方地邀请着，眼睛却没有抬眼看一眼雪妍。
“可是呢，你心里还是怪他，怪他从小对你照顾得粗心大意，怪他对你总是不放心，还经常像个老妈子似的，啰啰嗦嗦地教育你，对不对？”李雪妍不眨眼睛地直视着陈小小，仿佛能直视见她的内心。
“也不是啦，他一向如此，我都习惯了，再说了，现在是我照顾他，好不好？”陈小小得意洋洋地说，眼神依旧游离在李雪妍身后的墙壁上。
“好！好！好！我们小小长大了，可以照顾老爸了，这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是，你怎么还像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呢？让我猜猜哈。”李雪妍一只手点着脑袋上的旋，轻微挠动着，露出一副有些天真的神情。“对了，我们小小为了孝顺爸爸，努力地做一个乖乖女，可是呢，心里又不太情愿，好像失去了部分的自我，变得不像是自己了。对不对？”
小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心里由衷觉得雪姐要比自己都要了解自己似的。她说道：“雪姐，你说出了我说不出来的感受，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似的？难道想要孝顺父母，就一定要牺牲自我么，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代沟始终在那里，我和爸爸也始终很难畅快地交流，您和父亲是怎么相处的呢？”
李雪妍微笑地点了点头，用手将鬓角的头发慢慢地捋到耳朵后面，有所迟疑地对小小说：“我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小小忙说：“对不起，雪姐，您岁数不大，我没想到。。。我又提起您的伤心事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李雪妍有所释然的样子说着。
“你要听听也无妨，那时我还小，印象里爸爸总是抱起我亲啊、亲的，下巴又总是胡子拉碴的，扎得我痒痒。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父母开了一家小饭馆维持生计。每天一早，爸爸都要去菜市场采购新鲜的蔬菜和肉类，为一天生意的食材做准备。妈妈就在饭馆里打扫，接着是洗菜、摘菜，洗碗、刷碗，每天轮转做这些事情，从不停歇。”李雪妍缓慢地说着，就像是在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民国往事。
“哦，怪不得阿姨做的饭那么好吃，原来是有这门手艺的。”小小惊叹道。
“我爸爸做的饭才叫好吃呢，他早年学过几个月厨子，在单位食堂里帮过工。餐馆就靠着爸爸这点手艺和老两口每日的辛劳，生活总算过得去。谁知道，好景不长，一个寻常的早晨，我只听到外面一位认识我家的邻居大婶大声说，出事了！出事了！妈妈没明白怎么回事，慌忙地出了门，我则在家里不敢出去，心里暗自忐忑着。等了很久，妈妈才回来，从来没见过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跟我说，你爹没了，我一时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等我真正意识到的时候，是我在殡仪馆送爸爸入殓的时候，看到他蜡黄的、变了形的脸，我才一半害怕、一半悲痛地痛苦流涕。我想起爸爸抱我、吻我的样子，知道那情景再也不会发生了。”雪妍说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叔叔是出了什么事啊？怎么突然就没了呢？是出了什么意外了么？”小小关切地问。
“你说对了，是车祸。一辆面包车右拐，没有注意到贴着人行道，骑着三轮车逆行着的父亲，父亲就因为想抄近路，早点赶到菜市场，他被连车带人地撞翻在地，由于面包车开得很快，力道很猛，父亲来不及反应，车倒的同时，他的后脑重重磕在马路上。等母亲赶到的时候，父亲根本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来了。后来，救护车赶来了，只是父亲没挺到医院，就断了气。母亲把父亲暂放在医院，由于放心不下我，就又回来找我。”
“那这个事情怎么解决的呢，那个面包车也是有责任的吧。”小小说。
“是的，后来交通警察判了面包车司机也是要承担部分责任的，最后走了保险，赔偿了大约五十万。后来这二十万加上老两口的积蓄，又凑了凑，就变成了如今我们居住的房子。所以，我和母亲现在能够安稳地在这座城市扎下根生活，要感谢父亲的，尽管我宁愿穷困潦倒，也希望这一切都从没有发生。”李雪妍望了望自己住的房子，仿佛能看到父亲的影子，她满怀思念地继续说道：“出事的第二天是我的生日啊，当时我自己都不记得了，直到有送蛋糕的人把蛋糕送了来，我在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直到妈妈提醒我说那是给我的，我才猛地想起那天是我生日，才从快递员手里接了过来。原来爸爸早就提前给我订了生日蛋糕，蛋糕上写着最朴实不过的“女儿生日快乐”的字样，我把它摆在饭桌上，那是我最喜欢的童话世界的款式。妈妈让我吃，说这是爸爸留给你的，我吃了几口，那甜蜜的奶油却直让我作呕，我奔去厕所，又全吐了出来。”
“雪姐，叔叔真是个好父亲，年纪轻轻就走了，真是太可怜了。剩下你们孤儿寡母也好可怜啊！”小小的眼眶也湿润了。
“后来，母亲就关闭了餐馆，租赁给他人，又打着短工，总算供我读完了医科大学，我后来又认识了你英明神武的陆哥，我们家的生活才算是好了起来。”李雪妍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总算是含着笑，说完了。
“您经历了这么多，要是我，肯定承受不了了，我父亲不管怎样，至少还健在，而且还会没脸没皮地跟我开让我哭笑不得的玩笑呢。”
“所以啊，小小，应该珍惜你现在的生活。父母在的时候，人活着才有根，没有了父母，人活着就像飘着，没有归属感，没有存在感。”
小小为了不让李雪妍陷入更多悲苦的思念，努力地尽早结束对话，说要回去了。李雪妍想挽留她，说一切早就过去了，现在觉得很幸福，但小小依然还是回去了。
小小想自己真是该死，居然事先没有查证，就让李姐回忆起伤心难过的往事。总算是，李姐没有怪他，看起来精神也蛮健康的，这让她有所宽慰。
她又想，也许天下间的父母跟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些隔阂吧，然而似乎也可以肯定的是，天下间的父母都是爱子女的，他们活了大半辈子将孩子养大，都十分辛苦，我们又怎么能寄希望于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能有多少跟随时代的改变呢？改变成能够完全跟孩子交心的朋友么？
那么作为子女，我应该怎么做，尽管没有从李姐那里得到确切的答案，但她想，或许对父母有了更多耐心，有了忍耐力，就是一个人真正长大了、成熟了的标志吧。这方面，她可能还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啊。
小小默默想着那个每天对自己一本正经又要装作不正经的父亲，不免又联想起了那个虚幻的、如梦一般存在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