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疫灾
接下来的几天里，李雪妍和她的同事们逐渐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异常，医院里来就诊的病人明显增多了，而且都是干咳和发热的症状，严重的已经感到呼吸困难。她马上和同事商量着把这个事情汇报给领导。领导马上组织了呼吸科和医院里的相关专家一起会诊，来看这些有着相似症状病人的片子。他们仔细查看了几个严重病人的肺部ct，互相望了望，一股冷意从脖颈袭来。肺外带明显有些斑点和间质改变，这不是普通的肺炎，因为这是他们从医以来从来没有见过的ct影像！校领导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向省市卫生部门汇报了有关情况，并立即对这几天就诊的相关病人全部隔离治疗。
再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以用恐怖来形容。不少病人相继出现了呼吸艰难的症状，佩戴呼吸机也无法有效缓解。每天都有病人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后或剧烈的呼吸努力下死去，比这更可怕的是，每天有相似症状前来就诊的病人越来越多。面对这种情况，医院尽量不再接收其它症状的病人，也把轻微病症的住院患者劝退，把尽可能多的病房和病床留给这些病人，然而，病床还是远远不够。
为了减少传染的可能性，市政府很快下达了封城令。李雪妍和她的同事们就挤住在医院的临时宿舍里，和众多病人一起隔离在这个白色的死亡炼狱里。搬进医院居住的前一天，当她拎着满载生活必需品的手拉车从家里出来时，女儿娇滴滴的声音问她：“妈妈，你要去哪里啊？多长时间回来？”李雪妍温柔地说：“妈妈去其它城市出差，几天就回来，你和弟弟要好好吃饭，按时睡觉，听到了没有？”女儿和弟弟又说：“回来时，给我们买礼物。”妈妈说：“好的！”又亲了亲两个孩子的额头。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回到里屋玩去了。李雪妍头也没回地向外走，眼睛里的泪珠充盈着、闪动着。身后传来体贴的丈夫“一定注意安全！”的嘱咐，母亲也在偷偷抹着眼泪。
她想起前一天晚上丈夫曾对她说过的话：“雪妍，我知道你即将要去做的事情，我们全家都全力支持你。”
她说：“要辛苦你了，两个孩子这段时间都要靠你照顾了。还有我妈。家里有什么事及时跟我说。”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考虑这些了。”
“对不住了。我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就擅自做了决定，选择留在了医院。”
“不用说了。我知道。如果是我碰到这种事情，我也不会退缩的！”
”我就是向你学习啊！“雪妍故意示弱地说，按了按丈夫的胸口。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特别能够理解你。“
”我知道。“夜很静。只有那爱人的心无法平静。
她和同事们穿上了隔离更加有效的医护服和面罩，每天24小时轮流照看、记录和诊治这些病人，相关唾液和血液等也送到市里专业检验机构鉴定。李雪妍从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就在自己就职的医院，就出现在向自己问诊的病人里。
疫情和死亡不会摧毁人们向生的意志，更不可能熄灭白衣天使们的斗志，他们纷纷在防护服上用水笔写上大大的字来互相勉励，有“精忠报国”，有“肝胆相照”更有“勇往直前”和“誓死不退”。面对灾难，人们变得异常地团结，没有人无动于衷，唯有竭尽所能，挽救生命。
最初的几天里，李雪妍尽管每天极度劳累，却无法安然入睡，因为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呻吟着、挣扎着的病人和悲痛欲绝的亲人。从小娇生惯养的她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一向坐诊的她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在她眼前痛苦地死去。日里，她经常呕吐，食欲不振；夜里，她总是忍不住哭泣，她只能极力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早点睡着吧，毕竟明天还有更多繁重的工作要做。为了排解自己的情绪，她也时常给老公或妈妈打电话诉说自己的焦虑和艰难，却从不说自己害怕，她不愿意去提及和细想那些让她恐惧的事情，可总是在家人的安慰声中才能睡着。可这个时候，她最想将心中的苦闷诉说给自己温和又体贴的父亲，只是父亲在多年前因为一场车祸已经去世了。她叹了口气，脑中短暂地感叹了一声人生无常，可看着自己的医生大褂，即使世界倾覆了、毁灭了，第二天一早，她还是要尽到自己的本分，做个勇往无前战士，这不是父亲经常教育自己的吗？这不是自己做一名医生治病救人的初心吗？梦里，她笑了。
李雪妍那个本来要在生日当天送给女儿的八音盒，由于女儿的生日早已忙忘了，她苦笑着，把它从桌下拖出来，打开包装，想着，就让她唱给医院的每一个人听吧。她把八音盒放在楼道里，任谁都可以摆弄，不少医生和护士在一天的劳累和惊恐下，先听听舒缓的音乐再进入梦乡，已经成为了她们每天必做的项目。李雪妍想，如今八音盒意外地派上了用场，这可比她的本来目的（送给女儿），显得更有意义了。
医院里的病人越来越多，一些医生和护士把自己的宿舍也贡献出来作为隔离病房，每天铺一张垫子睡在医院楼层的角落里，于是，《致爱丽丝》美妙的音符，在寂静的夜里，总在医院不熄灯的走廊里流淌，流进每一个疲劳的医护人员的耳窝里。
尽管如此做，医院里的病房依然不够用，市里的其它医院也是一样。这时有很多就医者的家属开始不满，认为医院将他们拒之门外或是不安排独立病房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李雪妍的师父，也是医院的老领导于和平，已然一头银发，为了平息这些人的怒气，总是站在最前面向他们解释医院的困难，希望患者家属能够理解，尽可能忍耐，称政府在想办法，一定尽快解决目前的问题，一旦条件允许，一定让所有的患者都平等地享受到足够妥善的医疗资源。李雪妍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私下里为医院、为过于操劳的师父，也为每一个这里的人担心着。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一次正午时分，那日冬日的阳光居然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一个黑脸的汉子大步流星地走进医患接待室，挤到被包围的、为了让大家都能听得见、正在高声调和矛盾的于和平医生身边，从裤管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厨房用刀，向于和平的腹部迅猛扎了进去，在一片惊慌尖叫声中，于医生脸色惨白地倒在血泊当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捂着伤处瘫在地上，只有痛苦的表情在仿佛在诉说着对人间的惊恐与不甘。
在医院发生了这种事故，抢救还算得上及时，可年迈的于和平医生终究没能挺过来，两个小时以后，便永远地牺牲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李雪妍闻知消息，悲愤欲绝，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加之近日劳累过度，在赶去看到血泊中的师父
时，也昏死了过去。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她抬眼看到前方的吊瓶，感到了手上插着点滴液，想要奋力坐起来，却失败了。这方想起师父临死的惨状，放声哭了出来。回忆里，师父在她就职那天，带着她郑重地宣过誓言：“我庄严宣誓，自觉维护医学职业的真诚、高尚与荣誉，平等仁爱，患者至上，真诚守信，精进审慎，廉洁公正。。。”
师父的音容笑貌也还在她眼前，循循善诱地教导她如何细致地观察患者的表征甚至心理状态，如何准确地诊治病人和保护患者的隐私。然而，这样一个慈爱的老人就这样走了，她追问同事那天的细节，师父走时的具体情况，然而她的同事们也出于忙于工作和对她情感上的考虑，不是说不清楚，就是安慰她说，都过去了。
她独处时，默默看着床头的八音盒，播放着《永远同在》的钢琴声，泪眼朦胧，愿于老师在那个世界安息吧。
李雪妍在病床上躺了一整天，身体逐渐恢复了一些，可是精神依然沉重。同事建议她多休息几天，她不肯，说自己希望继续工作，只有繁忙的工作能让她忘却悲伤。但院领导亲自找她谈话，才说服了她回家休息，说她这样的精神状态去医护病人，会感染到病人的情绪，她才勉强答应了休息一段时间。由于医院里每天消杀以及隔离工作比较到位，加之李雪妍每天从不摘下密不透风的医用口罩和隔离面具，又经检验，她并没有被传染，所以，她被特别批准了回家休息。
即使在紧绷的神经和疲劳的身体状况下，她觉得自己依然足够坚强，完全可以继续坚守在工作岗位上。心里对医院让她休息略感到有些不满。可医院领导再三坚持，说她虽坚强，但也要休息，她便也只好如此做了。
然而，李雪妍却不曾想到：几个月以后，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城市迎来解封的时候，医院的白衣天使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接受地方电视台的采访时，医院领导让工作拼命、端庄貌美以及亲和力强的李雪妍参加采访，在记者不断地夸赞她和她的同事为市民付出了太多，称赞“你们这些白衣天使是真正的逆行者，崇高而伟大”时，李雪妍没有按照院领导事先预想的那样笑靥如花地接受采访，而是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师父，鼻头一酸，眼眶里盈满泪水，只勉强说了一句师父曾经教导过她的话：“这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便无法再说下去了。
医院领导在她的工作中，看到了她的坚强，而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采访她时，她又显得脆弱。
她讨厌脆弱的自己，希望自己永远坚强，然而无论是坚强的还是脆弱的自己，又总都是那个真实的自己。见到她，见到她们，谁又能说哭泣的女人，不坚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