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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有心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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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何之轩把父母安置到弄堂口的招待所,回到亭子间,方竹坐在床上不住搓手。他走过来,捧起她的手在台灯下仔细看,两只手红彤彤的,还有些肿起来。

    表哥和莫北是在她同何之轩离婚、一个人独居了半年后找上她的,时常会约她吃吃饭聊聊天,他们管得宽些的事就是为她在他们报社里打了招呼,还有在适当的时候干些扛煤气罐的男人活儿。

    何父瞧见了,忙说:“别忙别忙,都是自家人。”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何父给喝止了。

    方竹叹气:“他对外人都挺好,就是对自家人不大好。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

    这些瞧在邻居眼里,都当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体贴的哥哥照顾。

    徐斯很是意外,不过挺高兴的,把她父亲住的医院和病房号给了她。

    方竹没同他说过,其实她的手一碰洗衣粉、洗洁精就会过敏。此前的二十二年,她从来都不会碰这些活儿,何之轩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她今天又刷碗又把何父何母换的衣服拿去洗了,活儿干多了,这症状终于发作出来。

    张林劝她最常说的话就是:“方竹,你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个爸。”

    她把自己埋在何之轩的怀里,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子呢?三室两厅最好,不但以后有儿童房,你爸妈来这里也有地方住,不用挤招待所。音响可以搁客厅里,放在这儿都不能听,一开隔壁好婆就要吵相骂,真不知道徐斯干什么要送这样不顶用的。不过我第一个要自己买的就是全自动洗衣机和洗碗机消毒柜,我不能老让我老公替我洗碗洗衣服呀!”

    她说:“表哥倒是先送了东西。这东西也太不实用了吧?不能吃不能穿,就是看着离级。”

    方竹问:“我爸到底什么病?过年的时候见他还挺好的。”

    徐斯笑道:“你不是早想买了?早几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就敲我竹杠要我送你一套。”

    可办法还没想出来,同父亲僵持了几个月,那头何之轩的父母却坚持跑来了上海。

    何母把眼晴往屋里一觑,就说:“之轩,这就是你们的窝?将来有了孩子准备往哪儿搁置?”

    她不是不知道哥哥们对她的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的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没有勇气越过这些点滴的照顾,去探寻那之后的东西。一直到她重新遇到了李晓。

    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站姑的话,她说,“受的磨难挺不过去”。她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磨难,后来想,住漏雨的亭子间是磨难,吃方便面是磨难,自已做家务也能算磨难,计算着工资付水电煤气还是磨难。

    她又哪里不知道,父亲的口碑好,他对亲戚、对朋友、对部下都好,连张林都当他是自己父亲般待着。前些年张林的哥哥得了肝痛癌,父亲为这样不相干的人治病都出力不少,让小张感激涕零。

    何之轩堵住她的嘴,深深吻下,不让她再发牢骚。

    也许他烦了,但他毕竟没说出来。方竹赌气翻个身,背对着他睡。

    她想,回家能干什么呢?父亲的生活自有小张料理,家里后来也是请了保姆的。自己回去只会想起过往,平添不快罢了,更何况在那个家没有了妈妈,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正常交流了。

    她咬牙,说:“哥,你好——”

    何之轩翻一个身,头一回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方竹,睡觉。”

    临睡觉前,何之轩说:“你说得对,我们的麻烦很多,你爸爸、我妈妈,我们要一步一步来,早晚让他们舒心,我们也放心。”

    他皱眉:“怎么回事?”

    何父踱步出来,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又瞧瞧她那双一看就是自小就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头,点头说:“孩子,你们不容易,好好地过曰子,会好起来的。”他叹口气,“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是之轩这小子犯浑,撺掇你一个年轻姑娘就这样没前没后和他结了婚。他打小就傲气,外头看起来是个好脾气,里子头拧着呢!新家那边我去说和说和,不能让你委屈了。”

    方竹只装作没有听见,忙进忙出给何父何母烧水泡茶,动作太忙乱,还被铜铞烫了一下。

    何母笑起来,她是细长的眼,笑起来像两把刀子,方竹的心跟着颤了颤。

    表哥笑了,说:“我是挺好。”可是又说,“看来昨晚莫北敲打过你以后有些效果。小竹,你爸的好你从来不仔细想想。莫北这样的外人都这么照顾你,全赖你爸当年对他爸的仗义。当年他家老爷子被冤了,你爸为朋友两肋插刀,整整奔波了大半年,最后莫家伯伯沉冤得雪那是靠他。光是这点,就是大丈夫所为。”

    这可难不倒徐斯,他指挥若定,几个搬运工挪出一块地方把大家伙给搬了上去,收拾好才刚走,何之轩就带着何父何母进来了。

    清晨,方竹一觉醒来,在写字台前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一丝一缕都理干净了,才拨电话给表哥。

    在别人眼中本该是幸福的父女关系,怎么会变作今日模样?方竹一直不愿意去仔细理清那些缘由。

    这时何母看见了徐斯刚送来的音响,还没把塑料纸全部拆干净,全新铮亮,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搁在狭窄的小屋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在最初的最初,她负气离家带着无限的怨言、无限的恨,想要赌气、想要争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情绪竞然逐渐淡去了,她再拼命回想最初时候情绪,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成长以后,留下的那些长年累月的分离带来的尴尬。

    方竹紧紧抱住他,不住地问:“我们真的做得对吗?你后悔吗?你才工作不久,负担对你来说是不是过重了?你妈说往年你寄万把块回家,今年你才寄了几千块。”

    何之轩轻轻吻着她。

    她转个身,越说越兴奋,指着挂在屋子中间的帘子:“我们可以把这个图画放在儿童房里,多有创意?”

    看着这套瑞士顶级的hi-end品牌音响,方竹实实在在被吓住了。

    “姑姑不必这样把?”

    徐斯说:“我妈说你结婚都没送礼,太没亲戚样子了。我见你这小屋少一件听音乐的,正巧有朋友手里有好货,你瞧这套fm acoustic怎么样?”

    “你自个儿干吗不去问问?”

    老人家这样一说,方竹全部的委屈都被纾解了,就像孤立无援的人终于有人肯为她撑腰。她一个劲儿点头,死死忍着没有红了眼睛。

    何之轩说:“会租一间大的,等这几年存好首付的钱就可以买房了。”

    何父何母来的这一天,正赶上表哥带着几个人来送礼,大件小件的摆在她的家门口。

    熬过这些磨难,她的路可以自已走出来。但如今一听何母的话,念及父亲的态度,又发觉人生有太多西已没有办法磨平的磨难。

    那天方竹头一回因为家务而忙碌。她在公用的灶庇间做菜,是对着菜谱练习了一个礼拜的。菜单也是仔细研究了的,有地三鲜、锅包肉,还有自己拿手的本地小菜开洋芹菜和番茄炒蛋,她还特地去东北菜菜馆里买了韭菜盒子和东北大拉皮。

    何之轩知道之后,就小心握好她的手。

    她在那一夜彻底失眠,一整夜都在计算到底毎年得给何父何母寄多少钱才不算少,又在想如何协调父亲和何家两老的关系。

    看到李晓,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她想要挽留无依无靠的李晓,最后却发现自已的徒然无力。

    她回应着他的吻,可还是说:“但我们的麻烦也真多。何之轩,你妈妈对我有意见,今天一顿吃下来她都没一个笑脸。洗碗的时候,她说我洗碗的手势不对,洗不干净还浪费水。洗衣服的时候,她又说我衣服绞得不够干,明天干不了。”

    李晓孤独地走在她的青春年少的迷茫中,背后没有任何人扶持,眼前只有一条黑洞洞的独木小桥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何之轩淡淡地说:“我们结婚匆忙,什么都没准备。”

    方竹马上解释:“这是我表哥送的结婚礼物。”

    何母怪叫:“那你还不得苦死?听说上海一间厕所就抵我们那儿一幢小楼。你说你受这份洋罪干什么哦!”

    这些儿时往事,难得表哥还记在心头。方竹自当是感激的,但是对方的礼实在送得不合时宜。她擦擦额头的汗:“那是开玩笑的。”随即往自己和何之轩的小亭子间瞧上一瞧,“你看都没地方放。”

    他同何之轩有七分相像,只是眉眼慈祥,少一些严肃,多几分宽容。方竹只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不好意思。

    方竹把训练了许久的笑容摆在面孔上,恭恭敬敬地叫“爸爸妈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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