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有心人（四）
何之轩说：“我再找你父亲一次。”
还有一件事情，她一直存在心底。
他是在和她领证的那个下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父母，他和父母亲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仔细听，一个人在床上铺床单。刚买好的蚕丝被，又轻又软，抱在怀里，都是轻松的，可是花了她一个月实习工资呢！虽然轻软，但也是沉重负担。
“女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结婚了，你还想怎么丢脸？你随便找了一个小子，还是外地来的，身家背景都不清楚，换谁的爸爸都不会乐意，更别谈你们这样的家庭。”
其时二十二岁的方竹莫名就有一种叛逆后的扬扬得意，或许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让她心内有一股气恼无处可泄，便变本加厉地做出自己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的事情。
初三的时候，她因为贪看动画片荒废了功课，模拟考试成绩不算很理想。但她心里琢磨，这成绩还算过得去，下半学年能够赶上去。
当时的她同何之轩拿了结婚证以后，根本是坚持着不去正式通知父亲。
方竹心烦意乱，说：“他会不会怪我们？”
何之轩放下电话，过来轻轻抱住她，吻她的颈。他说：“我爸爸想要来看看我们，他希望请你爸爸吃顿饭。”
他们根本就是算私奔的两个人，拿了证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底气。盲目的牛郎织女，以为以槐为媒就能作一家，浑然不觉家同家之间，是要有牵扯的。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世界也绝不是两个人的世界。
方竹把自己嫌在床上，抱着膝盖。
方竹在很久之后也曾想过，自己当时冲动的决定是不是为当时尚年轻的何之轩带来了百上加斤的负重。但是何之轩从来没有同她讲起过这些。
石库门里的邻居小男孩又调皮，他的妈妈半夜起来喝骂，男孩哇哇大哭，在黑夜里，能量惊人。
但父亲觉得过不去，甚至担心她因此考不上已评为市重点的本校高中部。
方竹觉得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一直是十项全能的好学生，父亲根本就不了解学校里的评分制度，只管看表面的分数。
不知他答允和她结婚是不是存在着和她一样的冲动，结婚之后需要面临的这些压力会不会让他开始后梅？
何之轩的不语，让方竹第二回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压力。
徐斯朝她冷笑，笑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且一语就中的了：“难道你想让别人以为你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但是何之轩的第二次上门，父亲依旧避而不见，连他的跟班张林都没有出现。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而父亲妥协了。
这话同长辈说得相当无理，但姑姑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还是同她耐心地讲：“你还真是个孩子，娇生惯养大的，受的磨难挺不过去，一失足就会成千古恨，你知道看得长辈多担心？你不好乱来的，要吃亏的。你爸爸这一次是伤透心了，除了你妈妈刚去世那会儿，从没见你爸爸饭都吃不下去，整天板着脸。”
方竹想，爸爸毕竟是军队出身，干了这么多年政治工作，铁腕作风，迂回手段，让她被冻到心生畏惧了再来一把收拾光。
“这事情不好就这样办了，一声不吭就领了证，在亲戚期友面前我们怎么做人？怎么说也要办酒席，还有聘礼该怎么算？之轩这一走，多半得留那儿了，每年才能回来两回，不能让她白捡一个女婿去。”
表哥徐斯口里的这个“别人”指的是何之轩的父母。
何之轩的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找了个当地的女人结婚，夫妻俩一直没有再生孩子，家中经济条件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对独生子何之轩还是寄予了相当高的厚望。
这件事情让她自我愧疚和自我不齿了很久，可又无可奈何。父亲为她安排的轨道，她必须不偏不倚地走下去。这是父亲的期望，也是母亲的期望，她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来违背。
她望向他，他也正望牢她。
但方竹不，她填报了师大的新闻系，在让父亲过目之前，就把志愿表交了。交了以后，惴惴不安了很久，不知父亲会如何向她发难。然而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方竹不服气，说道：“这有什么为难？难道我丢了他的脸？”
方竹还在电话里听到何之轩继母的声音。
但远在呼玛的何父仍是很坚持，甚至私下给方竹打了电话，他说：“之轩是个耿脾气的闷葫芦，请你多包涵，有得罪亲家的地方也要你拾掇拾掇。小两口既然结婚了，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不向亲家赔个罪，我这张老脸过不去。”
徐斯见到她劈头就骂：“疯得家都不回了，你可真够好样的。”
他们都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压力，这是一个家底组合后所必须面临的、不容逃避的，他们不能再逃避下去。
她小时候挨父亲的揍，从来不哭。父亲揍她的原因，无外乎她没有完成应该完成的功课，或者他安排的补习或兴趣班。他安排的一切，都命令她照顿得踏踏实实。
这样的冲动近乎是一种成长——自以为是的成长。这是方竹在很多年后，为自己下的结论。在那个时候，她没有这么冷静的头脑来分析自已的情绪，判断自己的道路。
那时候是堵了气的，从母亲去世后的桩桩件件，她越想越不甘心低头。
方竹握紧他的手。何之轩决定不逃避的，她也就不能逃避。
一直到表哥徐斯亲自来寻到她，令她直面这个现实。
最后父亲还是用了一个极端的办法，保她免除所有障碍进了高中。她的名字上了学校的直升名单，她替下的名额是那一年参加市作文大赛拿奖的好友林暖暖的。
但是在考大学的时候，她平生头一回有了想要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欲望。父亲是希望她能够去考军校或者军医大，以便今后在他熟悉的领域为女儿安排好之后的道路。
方竹只有沉默，何之轩在她身边握握她的手，说：“妈妈说话直，你别介意。”
方竹只凭胸中一口气，讲：“他又要想妈妈做什么？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不在，我已经成年了，未来的路怎么走，我自己去走！”
她第二次忤逆父亲，就是同何之轩结婚。她知道这一次父亲是绝对不会妥协的，她无疑是挑战了父亲的底线。
承载了父亲和后母厚望以及亲母遗愿的何之轩，凭着髙考重新回到生母出生的城市，正该是大刀阔斧劈开一条全新人生之路的时候，方竹闯入了他的生活。
方竹松了口气。
何之轩认真瞅着她，没作声。
方竹害怕起来。何之轩看了出来，对她说：“你最近也才找到工作，我们俩都挺忙的，等我们忙好这阵再说？”
她当时说得豪气干云，但是父亲仍旧没有松口要见他们。他这样的做法，十足打她同何之轩入冷库，有冤无处诉，讨个说法的地方都没有。
他们商置什么时候回去，买些什么东西，一直商量到很晚。
方竹夜里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半夜还爬起来喝了一杯凉水。
没过几天，方竹被姑姑叫了回去，姑姑有着同父亲一样严历的面孔，看着方竹直叹气：“傻孩子，你都胡闹了些什么事出来？你爸爸得多为难？”
幼时记忆中的父亲，甚至没有自己所唾弃的李润那样对待女儿时应有的温柔。
方竹嚷：“你们不就在乎身家背景吗？”
方竹拧着说：“哪里是我家？以后欢迎你来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