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
关止笑道：“让蓝宁做菜。”
邵雪瓯坐了下来，倾一倾身，笑他：“你又拐弯抹角。”顿了一顿，再说，“晓得了，这一次做生日请你爷爷一起来吧！”
关止看到奶奶的双目无端就会湿润，让他觉得多窥探一刻都是罪过。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记起当初模糊的片段，还是不敢看不敢打搅。
姐姐关心学习成绩一向优异，高二的时候就拿了剑桥的奖学金远走高飞。
关止说：“我丈母娘看我就像亲生儿子，比蓝宁值钱。”说完，手机响，他接起来应了两句，再对邵雪瓯讲，“这不，丈母娘怕我们没保姆饿着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饭。”
自己的爷爷从不会像万爷爷那样和蔼可亲近。
“哐啷”一声，是唯一惊天动地的动静。关怀路过，稍稍停了停，做一个手势，示意关止不要管闲事。
关山的军人脾气历久弥坚，训诫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瓯，家里谁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气。关止只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大蒸笼，要把每个人都发成白面馒头。只有在老工房里，他才能自在呼吸。
关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点进食，客厅里一张长方形花梨木餐桌，两首坐的是关家两位长辈，两侧是各房人等。关止坐在末尾，离邵雪瓯最近，邵雪瓯便一直为他添菜加饭。席间只有关山向各房问话，关家的儿子都慑于父亲的威严，一般有问必答，拘谨似对司令员。
他确认自己有资格对父亲冷笑。
周乐乐长得一张圆圆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爱，关止看得也挺爱。王凤知道了就更爱。就是周乐乐脾气有怪癖，她念戏剧学院导演系，有齐未来艺术家的所有大牌脾气，常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关止非要对着他念诗歌，一时快乐一时伤感都要拉着男友讲足半个钟点的电话。
蓝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蓝宁面前扯了她的辫子，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说：“手嫌的丫头，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万字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审查，从解放初就被调查，查了好多年，终于证据确凿。万字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沦陷时期，为了保护文物死在日本人手里，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卖了好些古文物讨好日本人。这便是头一宗倒卖文物的汉奸罪。
室内先无声，无声才可怕，关止在室外停住脚步，屏息凝听。
邵雪瓯嫁给关山的时候，万字斋的老板已经被枪毙，他的儿子被放出来，分配到城隍庙已经国有化的饭店里当学徒。
关止看到万则萱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角下围棋，黑白子势力相当，两个人不相上下。他一抬头，眼睛越过重重世俗中看到这一处，然后脸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关止在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关系并不好。
“你要记牢，我们和其他人不在一条起跑线上。大婶婶二婶婶家里是何等样人？关怀关冕，关琦关琳，个个都有才有貌有本事，在老爷子面前我们从来都坐冷板凳。”
关止发觉解决错误的恋爱如此轻松简单，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里，想要找奶奶再谈谈心。却在门口听到奶奶对爷爷讲：“老关，我们离婚吧！”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仍是一桌子默默无声。饭毕，他看到邵雪瓯独自一人在花坛边上，对着一栏的虞美人发呆，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凤拉住。
关止只是说：“爷爷会很难过。”
他远远在这处，只是个局外人，看了一个心慌意乱。他只能选择从熙攘的人群里离开，走到马路口，准备叫车回家，身后有人叫他：“关止。”
王凤和关庆国这两个十几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时在关止的志愿表上填了中文系。连关心都打越洋电话过来说：“听爷爷的没坏处，万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父亲是在爷爷文革遭难，自己不得已插队落户的时候认识母亲，因为母亲手执颜色鲜艳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莲。
在上海的关山也不同意关庆国离婚，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关止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王凤向关山申请给他做生日宴。关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寿”打发掉，王凤忿忿，关止只觉得是解脱。
他是真的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什么。一转头，远远就看到奶奶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奶奶向他招手，牵着他的手回家，回到家里，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仰头一躺，真觉得没劲。
到了这一刻，关止看到奶奶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旧要尽他的力。他接过奶奶手里的茶水，讲：“奶奶，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
关止拥抱姐姐：“姐，一切都是虚名。”
关止耸肩：“姐，你想说什么？巴着老爷子在我大学后赏个好饭碗？即便是我不巴着他，怕好饭碗也自动掉在我面前。何必这么累。”
关止坐在万则萱的身边，万则萱便为他添饭加菜。
关止对姐姐叹气：“姐，你得多累？”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凤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纠缠不清，我们区里几户人家的姑娘条件都不错。方家的小竹，周家乐乐学识样貌都好，最好是简家的单单，她的爸爸刚去北京上任。”
关心指了指楼下客厅里，周旋宾客间的王凤，她穿红戴绿，在人群之中乐不可支。关心捏紧了手，讲：“如果妈妈觉得这样适宜，我无话可说。妈妈不容易，我们要孝顺，但我们不能一辈子都这样。大伯二伯甚而是爸爸都不愿意出席这样的场合。关琦当初考了钢琴十级，在家里开一个小型音乐会，来的都是什么人？今日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关心说：“关止，你到底是男孩。”
“我避他还来不及，但奶奶一直对我很好。”
关心扬起头：“总之，关止你不可以没出息。”
关止便真和周乐乐约会了一阵。
邵雪瓯是城隍庙万字斋老板的养女，一路私塾女大读出来，文气娴雅，有一日从南京路上走过，比身边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秀气漂亮。关山的小汽车开过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几眼。
关止高二的时候已经个子窜到一米八，站在娇小的关心面前，只觉得不能顺气。他没好气地问关心：“姐，你就这么在乎爷爷面前的一张板凳？”
“你别只动口不动手，让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这些往事都是为关家服务三十年的三奶奶断断续续口述给关止听，关止听完以后，就去老公房找同学玩打仗。
关止想，自己学习过得去，怎可叫没出息？或许同自己的堂兄相比，才令姐姐有此感叹。关怀十五岁就上了科大少年班，关冕如今就职美国华尔街，关山简直老怀甚慰，常在用餐时候称：“我们关家的孩子，拉出去个个是英豪。”
蓝宁对他吐舌头：“你以为我想看到你啊！以后再也没有人烦我外公了。哼！”
姐姐离开的那阵，王凤面上生光，广宴宾客大肆庆祝，令军区内关宅这栋小洋楼笙歌三日。关心只把唯一的弟弟耳提面命。
“你和关怀关冕都是孙子，爷爷从不亲近你。”
关庆国年轻气盛，对着父亲冷笑：“您当年一进上海滩说的什么？土八路要娶洋学生。”
她这么说：“奶奶没办法把操守坚守到最后。”
其实家里堂兄堂弟好几个，一起玩起来也挺热闹。但关止觉着无趣，觉着缺了什么。他羡慕老公房里的孩子，还有蓝宁的一家四口。
关山当年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病，妻子留下三个儿女早逝，组织上只想快点给他找个爱人照顾他年幼的三个孩子。
关山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关庆国和关山闹过，但后来被警醒，深悔一时冲动，再不提和王凤离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继续当孝子。
关止高考的时候，关山讲：“关怀学生物，关冕学金融，关止从小学过美术，作文也写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们家里有武状元，也得有文状元。”
邵雪瓯无奈微笑。在她这一张能将岁月荡涤平坦的温婉的面上，无奈的微笑就像平静海面的涟漪，下面或许是漩涡。
上大学之后，他的时间更加自由，学了开车，从好友处借来好车兜风。学业之于他，真成了生活点缀。
万则萱给他做了一些点心，用油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里，要他拿好。
“她不是我们的亲奶奶。”
关止差点摔掉电话，就想叫“你们要仰人鼻息，凭什么强加于我？”
关止对邵雪瓯讲：“奶奶，女孩把男朋友当情感垃圾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关止自知承担不起，将周乐乐约出来，吃了一顿分手饭。他自有他的一套圆滑说辞，说得周乐乐泪盈于睫，自觉与关止的恋爱是一桩错误。
她去了城隍庙九曲桥，绿波廊里人头攒动，邵雪瓯只是在人群里静静坐着，眼波里流淌着岁月的回忆，回忆刻在那一头的方向。
关止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对身后的奶奶低头。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代，无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陕北，年轻人除了让原始的欲望勃发、生根、发芽，再也没有别的慰藉。艳丽的颜色是苍白青春的唯一点缀，匆匆涂抹上，回头以后，发觉是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邵雪瓯牵着高高大大的孙子，站在人潮汹涌的路边，这么说：“不要怪奶奶。”
关庆国回城的时候，关山已经平反，他想效仿许多同学那样，在当地离婚。意思别别扭扭表达出来后，王凤马上抱着年幼的关心讲：“你知道你们那里有一条黄浦江，我们娘俩不怕跳黄浦江。”
这栋三上三下小洋楼，每家一户，门是紫檀木的门，一闭一个世界，并不相连，门前雪也要自扫。
邵雪瓯笑着说：“如果你心欢喜，自然什么都欢喜。别叫别闹，自己的心自己承担。”
关止有时候被老公房里热情的同学家长留饭，那边也是十几口人，邻里几大家子挤在一个公共厨房里吃吃笑笑，蓝宁叽叽咕咕说着话，嘴总也不闲。
关止自从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后，便很少归家了，回来也就贪着三奶奶单独给他烧的一顿红烧小肉饭。他还记得万爷爷以前做过的宝塔千层肉，只叹息自从蓝家搬走以后再没吃过这样口味的小菜。
关止只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望着装着蓝宁一家的大卡车走远了。
关止那刻十分难懂，也无能为力。
关止并不是存心跟踪邵雪瓯，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瓯提了一只保温壶出门，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关家保持了一些老传统。当初组织分配了军区里唯一一栋三上三下小洋楼给关山，他就决定自家子女绝不外迁，直到第三代长大成人，各有事业，才陆续搬了出去。
三奶奶无声地走进去，扫出一地的紫砂瓷片，关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还能完整出现的萱草，依旧风姿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