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战争并未到来，生活总是要继续的。
他最后的那句话，萧梦鸿总觉得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说过，或者听说过。行道虽然昏且暗，她却清楚地看到他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含着微微的光，这微光让他显得温柔和沉静。
她终于想了起来。那是很久以前，她自己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萧小姐，对于你过去几年在美所取得成就，我是有所了解的，非常了不起，为我们广大女性同胞之榜样。此次在国府前建一面向全民的开放广场，也是国府所倡导之民主新运动的一项重大提议，我盼你能接下这个重任，不知你可有意向？”
两人一并结伴下船分开后，前些时候因为一直忙碌，萧梦鸿今天还是头回去她那里作客。
“我记住了。我该上去了。”
唯有自己更强，才能获得更大的发言权。
萧梦鸿这趟从回国直到现在，统共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而已。
但他们从没有见过面，甚至没有半点只字片语的直接联系，仿佛对方彻底已经成了过去的人了。
“哦，”他吸了一口烟，视线随之也落到了她的脸上，“我的条件不高。和你差不多就行……”
她终于薄薄地恼了，道：“你笑什么？不是你叫我替你介绍合适的人吗？”
……
“德音，我们做过了很多年的夫妻，从前在你的面前，我是毫无保留的。我对你好过，也暴露过我最阴暗的一面。”
萧梦鸿不觉得自己真的会愿意替他介绍什么对象。
萧梦鸿如约到了总统府邸，被仆从带至胡夫人的宴客场所。胡夫人春风满面地到厅外接萧梦鸿，笑道：“萧小姐，我前些天看报纸，读到了一条你回国的消息，很是欣喜，当时就想请你来吃顿饭了。只是前些时候有些忙，又想着你刚回国，想必也是事务缠身，这才耐着性子等到了这会儿。你能来，我很是高兴。”
旧北平原来是没有建设司的，后来效仿西方才设立。萧梦鸿与市长和司长相互认识了，入座后，知道了胡夫人邀自己前来吃饭的目的。
纽约和北平，哪边都不是她的家。
而现在，从她这次回来两人不期偶遇之后，仿佛一片沉寂了经年的湖面忽然落下了一颗石子，开始泛出一层一层的微微涟漪。
宪儿此前与她生疏，鲁朗宁太太也是知道的。忽然听她这么说，也为她感到高兴，笑道：“这真是个好消息。我真的为你感到高兴。那么下午我就带你过去看地方。”
可以这么说，胡夫人是目下这个国度里最有权势的一位女人。她没有理由因为未来的不确定性而拒绝来自胡夫人的邀请。更何况，单纯从功利的角度来说，如果能够很好地完成这样一项由总统夫人一手推进的官方性质的标志性建筑项目，对于她自己在北平的进一步立脚也是大有裨益的。
这些年她自己存了些钱，一次拿出这笔钱并不算难，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居所，往后能更方便地接宪儿来同住。
……
在这里已经安然过了多年，但萧梦鸿的心里却一直有着一丝隐忧，关于可能到来的那场战争的隐忧。所以她一直很关注报纸上关于时局的报道。
住在京华大学里，有利也是有弊。最大的不便就是交通。过去的几年里，因为她一直一个人住，加上往来于国外，倒无迁居需求，一直就住了下去。这次回来，在和儿子的关系意外改善后，萧梦鸿心里确实就开始有了另找一处适合的大些的居所的念头，方便往后她接回儿子同住。
顾长钧没有说话，只望着她。
北平市长笑呵呵地道。同坐的政治学者与建设局长也点头附和。
这一刻她忽然百感交集。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鲁朗宁太太看到她，很是高兴。留她吃饭。萧梦鸿帮她烤馅饼的时候，听她说道：“亲爱的，你有没考虑过和我做邻居？”
萧梦鸿心里的那丝忧虑也更重了。
萧梦鸿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是失常了。
国府正在致力于一个全民提高素养的生活民主运动，此前顾家五妹诗华参与的乡村医疗救助就是其中的内容之一。而胡夫人一直就是这个运动的积极倡导者，拟在北平国府的近旁建一个以新运动为主旨的开放广场，以配合国府的宣传活动。
这简直荒唐。
“感谢夫人信任。我必全力以赴，为国府之民主生活运动效我微薄之力。”
倘若他的理想对象真的和她差不多就行，那么当年，或许他们也不至于会走到最后那一步了。
萧梦鸿和胡夫人寒暄了了一番，随夫人入内，才见内里另有几位先生了，同起身相迎。其中一位她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北大的政治教授，现仿佛被聘为北平市政府的顾问。但另几位就面生了。介绍过才知一位是上任不久的北平市长，另位是城市建设司长。
第二次紧跟着次日清晨，因为宪儿的走失，他找到了她住的这里。
她微微转过脸，低声道。
第一次是宪儿生日的晚上，在那个街角不期而遇，短暂问候，随后各自分开。
萧梦鸿的心里朦朦胧胧地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忽然竟有些黯然。
……
萧梦鸿心里微微一动。
他摸了摸，把手套拿了出来，戴在了手上。
一阵寒风吹了过来，她清楚地闻到了来自于他的烟草的味道。忽然意识到两个人站的是这么的近。
胡夫人每年都会不定期地举办妇女同仁会的各种聚会活动。往年萧梦鸿在国内时，也应邀参加过几次。但赴私宴还是头一次。
顾长钧终于停了下来。
她往来于北平和纽约之间，事业日渐起色，却始终没有归属感。
数天前，来自顾太太的那场造访，令萧梦鸿更加坚定了这一点。
她希望萧梦鸿能负责广场总体以及标志性建筑的设计。
萧梦鸿站了起来，微笑着道。
但话从她口里出来却变成了这样。不止这样，她竟然还一本正经地和他谈起了条件要求。
“国府之旁建如此重要广场，堪比白宫前之国家广场。萧小姐，这可是总统及夫人对你的信任啊！”
而那天夜里，从宪儿抱着她的脖颈喊她妈妈，依偎在她怀里熟睡的一刻起，她原本一直悬浮着的心，忽然就落在了实地上。
……
顾长钧目送着她的背影，低头点另支香烟，忽然看到插在了衣兜里的那双手套。
她想立稳脚的唯一理由，就是宪儿。
萧梦鸿便道：“我正有这个打算。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次回来，我和我的孩子相处的很是不错。我正想着另搬一个地方，方便以后我接孩子同住。”
鲁朗宁太太的一句无心之语倒令她心里微微一动。
萧梦鸿看向她。
“倘若哪一天，你真有了那么一个可以介绍之人，烦请你转告她，余生我或许未必也能做到令太太满意的丈夫，但我会努力让她真正以成为我的太太而荣。”
倘若迁新居，第一要便于交通，第二环境要合适。这一带靠近使馆区，相对环境良好，去往各处也极方便。
顾长钧笑了起来，笑声很大，在昏暗寂静的行道上，听起来格外的突兀。
顾长钧仿佛也陷入了某种思绪。
……
然后就是今晚。站在京华大学寂静而昏暗的路边，他用这样的郑重、却又仿佛隐含了些暧昧的语气请她为他介绍“合适的人”。
萧梦鸿很快就决定接受这项任务。
连上今晚这次，她和顾长钧，也就是她的前夫，见了三次面。
第二天，萧梦鸿去萧家探望了萧太太。回来后，买了些水果顺道去拜访鲁朗宁太太。
身处的这个时代，与萧梦鸿所知的那个时代并不尽然相同。但却又有惊人的相似。
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长长一口气，接着说道，声音低沉而平缓。
这处门牌156号的房子是座改建过的两层砖房，带一个几十平米的院落。院子过道里铺着整齐的地砖，房子里装地板，还有一个壁炉。一楼是会客厅和书房，二楼两个卧室。除了地板有几处腐烂需要更换外，别的保养的都还不错。
萧梦鸿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回答大约真的是愚蠢到家了。因为他就笑个不停，仿佛听到了个极好笑的笑话。
……
她转身快步走了。
过去的这五年里，萧梦鸿一直处于浮萍般的生活状态里。
但她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这个国度里，也并不只有她有这种忧虑，还有无数人正和她一样，甚至会比她想的更加长远。
最近这一两年，已经不断有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备战，痛斥国府消极应对，恐在养虎为患，类似言论经常见诸报端。
“我丈夫有位朋友，在大使馆工作了很多年，最近回了美国。他在这里有一处住所，托我丈夫帮他处理掉。你不是一直住在学校里吗？路有些远，有时我想找你都不方便。”
萧梦鸿一眼就相中了，想象了下以后接宪儿过来在房子里同住的情景，几乎没怎么犹豫，当场做了决定，以一千元的价格买了下来。
和你差不多就行……
萧梦鸿觉得事情仿佛有些不对。他不应该是这样的。不止他，连她自己也是完全不对了，因为她听到自己居然答他道：“我暂时大约没有合适的。但是我会留意的。你有什么条件要求吗？”
过去五年的漫长日子里，虽然通过顾簪缨或者诗华，萧梦鸿断断续续地，总是能知道有关他的一些事情，譬如他比从前更少地回家，他更沉默，又譬如，他的身边一直没有别的女人。
离年底没多少天了。既然有了房子，萧梦鸿计划在年底前就搬进来。第二天她便着手请工人打扫修补，布置房子，更换窗帘，忙忙碌碌着的时候，这天意外地收到了来自总统府胡夫人的一个邀约，请她次日过府赴个私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