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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诗吟毕,他们已经并肩走到了永宁寺空旷的院落里,院内到处都是散落的青石和木料,今天上午,大匾刚刚悬上,是胡容筝的亲笔:“毗卢宝殿”。
在桂殿批折直到深夜,内侍仍来回报:“清河王元怿求见。”
胡容筝冷笑一声,举步往前走了两步,道:“这就是你今晚要向朕谈的佛理佛义吗?元怿,你是太憨厚了,还是被这首诗的华丽文辞所迷惑?萧衍明明是在讥刺嘲笑朕青年守寡、耐不住寂寞,你却相信他是为我们俩惋惜……朕问你,这么多年来,朕曾向你假以颜色吗?朕曾向你暗示过什么吗?朕曾有一言半语向你传达过心意吗?不错,朕现在确与杨白花相爱相守,比起你来,杨白花身份低微、不值一提,但朕不在乎!天下人都说朕是个荡|妇,朕也不在乎!朕这一生只对一个男子用过情,那就是小我八岁、被你们所有人轻视的杨白花!元怿,从今后,你再对我提起此事,朕宁肯失去你这位才干无双的辅阁大臣,也不愿因此而放弃杨白花!”
元怿凝视着月色中她秀丽非常的容颜,定了一定神,才答道:“南朝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这首《莫愁歌》是为你我而作。”
“说什么?”胡容筝将眼睛转了过来。
清河王元怿,一如八年前,仍然具有玉树临风、神姿英朗的气度,三绺短短的棕黑髭须,越发增添了他的俊秀和沉静。
这番话说得正言厉色、荡气回肠,在这么安宁的月色中,元怿却觉得,似乎听见了海上巨涛的声音。
“为什么?”胡容筝又埋头去看满桌的奏章。
然而,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元怿饱含着深情和忧伤的吟咏声:
“这首歌叫做《莫愁歌》,据民间流言说……”元怿欲言又止。
在这一刻,她忽然悟出,这世上,只有元怿一个人,能够带给她这样的平静和安全感——那是一个多么宽厚而温暖的肩头。
“臣求之不得。”
“元怿!”胡容筝震动了,她停下了笔,猛然站起身来,叹道,“元怿,你真的有帝王之能,可惜上天没给你这个命。朕本来以为自申讼车之设,洛阳城里会清平许多,听你这么一说,朕才恍然惊醒。你说得对,朕不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涕零,而忘了全天下的百姓!自明日开始,申讼车改为十日一出宫,车上改由当朝几个言官御史轮流值差,以免有所徇情,收来的讼状,经朕审看后,再交由理讼所发落。元怿,你看如何?”
“着他进来。”胡容筝头也不抬。
新建成的永宁寺,号称天下第一名寺,藏经无数,费了十万人工,高大庄严、美轮美奂。正殿上造了一尊一丈八尺高的纯金佛像,旁边有十尊真人大小的纯金罗汉像,两尊名贵和田玉的菩萨像,内有僧舍一千多间,佛殿与胡容筝听政的太极殿规模一模一样,称得上天下最豪华的佛殿。
他的脸霎时间变得惨白,目送着胡容筝疲倦的身影远去,这个素来刚毅的权倾天下的汉子,脸颊边竟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们沿着石径向永宁寺的毗卢殿走去,元怿在胡容筝的身边轻声道:“从南朝抄回诗稿的人说,歌中所写的莫愁女,就是暗喻的陛下,而那诗尾所说的‘东家王’,则影射的是臣。萧衍号称‘风流僧帝’,最喜夸耀自己的怜香惜玉,但是陛下,他在这首诗内毫无半句讥刺之意。”
他们每天因公因私,不知道要见多少面,也许是太熟悉,她在他面前已毫无戒备之意,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家常的深青色织染印花长裙,发髻半散,全身上下一件首饰也没有。
“是。”元怿并没有站起身来,他跪在地下静静地回答,“臣入宫来,是想请陛下今后不要再坐申讼车在京城内外巡视了。”
元怿扭过脸去,不再注视她的眼睛。
那是一种至大至深的宁静,毫无患得患失、情爱纠缠,而只是一种令人放松而沉溺、带有睡意的宁静和欢喜。
“什么?”胡容筝大惊失色。
他生命中那个冷漠绝情而刚强非常的魔障,愿她永远能够从与杨白花那不可思议的情缘中,得到快乐。
“谁?沈约?江淹?”
对待元怿,她向来十分礼敬,虽然两人从前曾有过一段“拒婚”的往事,但胡容筝早已将其淡忘了,今天,从元怿的眼睛里,她又读到了那种熟悉的关爱和倾慕。
夜色沉沉,虫声在殿门唧唧而鸣,胡容筝见元怿并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索性在砚上搁下笔,笑道:“四王爷,夜色静好,崇训宫旁的永宁寺也快要完工了,你愿意陪朕去步月谈禅吗?朕为了无法自悟佛理,上月派了洛阳白马寺高僧慧生等十三人,前往西域取经,往返四千里,务必要取回真经。元怿,听说你早已通读《华严》、《阿含》诸经,参透了佛性,还请为朕仔细分说。”
一片寂静的墙垣内,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在月下,淡淡的,浅浅的,模糊不清地投入长草和乱石之中。
在月色中心醉神迷的一刹那,胡容筝几乎想让自己被各种政务和宫事闹得昏沉沉的头,靠在元怿的肩上。
“念来听听。”胡容筝并不看他,脸向树荫下侧去。
“都不是,”元怿叹道,“竟是梁帝萧衍的手笔,陛下想听吗?”
元怿离得远远地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元怿的声音,忽然变成从未有过的那种激烈:“洛阳城中,自有先帝建成的理讼所,几十名大小官员、几百个文吏差役,会去听取百姓们的诉讼纷争,认真审理后,妥为判决,太后何必还要费这个心神呢?臣听说,陛下自建立申讼车以来,三个月时间,亲手收到的状纸,下至邻居争三尺之地,上至揭发外镇谋反,大大小小竟有一千多件!陛下即使不眠不食,又能在三个月时间里处理掉一千多余争讼吗?就算陛下洞鉴万里、英明果睿,又能保证每一件案子都处理得妥当公平吗?或者,陛下当真有神人之明,每件案子都能断得公平,难道陛下君临天下,就是为了判断这许多只牵涉到一家一姓的普通讼争吗?陛下,陛下心怀天下,须当放眼大局,怎么能为了几个老百姓的感激,而忘记自己的大任,而乱了国家的制度?自陛下开通每三日一出宫的申讼车以来,理讼所早已门前冷落,三个月来,接案只有十一件!臣伏请陛下三思!”
过了很久,元怿才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臣得了一份南朝诗稿的抄本,极之妙丽,陛下猜猜看,那是谁的手笔?”
“元怿!”胡容筝皱起了眉头,“朕说过你多少次,私下里不要给朕见礼!你是朕的兄弟和至亲之人,朕视你如父兄,如手足,你就像以前和先帝相处那样,与朕相处好了……为什么你总不肯听朕的话?”
“莫愁,莫愁……”他喃喃唤着诗中女子的名字,忽然从这两个字的字面上读出了一层深藏于内的怜惜。
胡容筝遥望着永宁寺后那座还未完工的去地千尺、高达九层的石塔,忽然体会出了一种全新的心境,这境界,在她和杨白花相处的几年中,从来没有领悟过。
元怿这才拂了拂衣服站起来,他看着这个年近三十时益发显示出智慧和成熟之美的妇人,心下十分佩服,从谏如流、瞬息间做出英明决断,这才是帝王风度,胡容筝,她配得起那威加四海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