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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南将军杨大眼是一方重镇,如果暴死,朝中应得到奏折。而杨白花身穿重孝,腰束麻带,必然是为尊长服孝,难道是他的母亲身故了?可是府里除了两个白灯笼外,其他什么孝仪也没有。

    崔光脸色煞白地被逐了下去,他的眼睛中似有悔意,但自始至终,却没有认过一声错、讨过一声饶。

    “呵!潘夫人不是一个月前才收到你父亲的信,前往荆山大营了吗?听你说,你娘走时神采奕奕,为即将要见到数年未晤面的你父亲而欣喜不已……因为,你父亲这几年心中移情,只喜爱年轻宠妾,十分冷落你娘,难道,她竟然在荆山营中暴病身故?”胡容筝嗟叹不已,“潘夫人是一代贤夫人,更是大魏开国以来罕见的女将军,出入敌阵,常常得胜,所立下的功勋,若在男子,早已封侯……白花,你娘生了什么病?”

    见他语气有侵犯父亲之处,胡容筝才深深发现,杨白花对于母亲的感情,超过她的想象。

    胡容筝苦笑着看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杀母仇人竟是生身父亲,这一生,空怀一身绝艺,那是永远不能复仇了。

    这种比较令胡容筝啼笑皆非。也许是自己太强大了,所以才会寄情于杨白花,而总是排斥多少年来一直对她痴心不改的元怿。

    杨白花的眼睛黯淡失神,几天未栉洗的发髻显得蓬乱肮脏,胡容筝从腰间取出玉梳,一边打开他的头发慢慢梳理,一边问道:“怎么没设灵堂?”

    “有!”

    胡容筝只扫了一眼,就怒容满面,将奏折往车外一丢,喝道:“崔光,你无礼已极!朕在后园西海池射箭,你说古来女子都不学射艺,上折奏请朕停射,朕依了你所请。朕思念年迈的父亲,回家探视,你说朕有违妇人三德,不许朕归宁。朕出宫巡游,你说朕轻举妄动,朕又依了你,现在什么地方也不去了!今夜朕第一次出宫到平南将军府,你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并且写了这么一份言语失敬的奏折来教训朕!”

    胡容筝心下不禁一怔,继而深感难过。

    “真有此事吗?”胡容筝喃喃问道。

    “多承太后厚意。”杨白花的这句答话,显得有气无力。

    杨白花再次放声大哭:“你爹已将我娘的尸身在荆州草草下葬,连块墓碑也没有,我的二弟在荆州询问了很久,才找到我娘的坟……杨大眼一个月前写信招我娘前去,就已经存了杀心……太后,我娘要那死后的虚名做什么用?别人不会因此而尊重、同情我娘,只会嫌她生了一个毫无本领、靠女人吃饭的儿子!”

    平南将军府位于洛阳城西,离魏宫很远,将近二更时,宫车才驶到将军府门外,门外竟是一片素白,檐下高高地挑着两只白纸灯笼,写着硕大的“奠”字。

    “我也不知道……”杨白花渐渐止泣,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道,“我想,第一步是将母亲的灵柩扶回洛阳,归葬祖墓,不管父亲怎么严厉禁止,我都会将母亲的魂魄招引回来,以免她孤魂流落异乡,受人欺凌……”

    但几乎在这念头闪过的同时,胡容筝扬起了脸,昂首挺胸、神情肃穆地沿着太极殿高高的台阶,向上一步步走去。

    胡容筝曾私下里拿杨白花和元怿二人比较过优劣,与崇训宫中女官们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杨白花洒脱,元怿秀逸;杨白花朝气勃勃,元怿沉静斯文;杨白花如新出的朝日,元怿如子夜的星河;杨白花的风姿变幻不定,如风中杨柳,元怿稳健气派,如寺前古木;杨白花远比元怿可亲可爱,而元怿却是每个女人想托以终身的人。

    “白花,”胡容筝轻轻抚拍倚在她膝上的哀哀欲绝的杨白花,“明天,我写信替你问他,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你娘?”

    胡容筝的心一阵狂跳,这是谁的丧事?

    她恨恨地走下车来,薄明的晨色中,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上朝的大臣,他们都离得远远的下了车,遥遥围观。

    有“千载一将”之称的平南将军杨大眼,与夫人潘氏相爱甚深,三个儿子都是由潘氏所生,只有一个女儿是庶出。潘氏擅长骑射,从戎军中,常常与丈夫并肩攻城略地、镳战沙场,杨大眼自己也常得意地向人说道:“此吾家潘将军!”

    杨白花忽然蹲身下来,伏在她的膝盖上放声大哭:“我娘好端端的,什么病也没有……她是被我爹用马尾亲手勒死的!”

    “我娘真是天下罕见的将才,可惜她生了个女儿身,又可惜她竟然嫁给了一个不识字的莽夫!你知道吗?我爹从来没读过什么兵书,后来,还是在我娘的指教下,才将《司马法》、《孙子兵法》读完,他这个平南将军,有一半是我娘在做!”杨白花立起身来,扼腕再叹。

    胡容筝疑惑难定,先将自己的心事放下,问道:“白花,府上出了什么事?”

    进得府来,却未见灵堂。

    “朕正告你,朕虽然身为皇太后,但临朝听政,勤勉操劳,超过了前朝所有的魏帝,朕的私事,不劳你费心!朕奄有天下,之所以未像前朝文明太后那样多蓄内宠,正是因为朕虑及了自己身为妇人……你消息如此灵通,那一定是因为你在朕的崇训宫埋伏了耳目!大魏天下,到底是朕在掌管,还是你在掌管?不训诫你此次,何以儆人效尤?谁都能因为朕是个女人而牵制干涉朕的举动,朕岂不是与天牢囚犯一般无二,又何以治国理天下?”胡容筝拉长了脸,怒气万丈地斥责道,“来人!”

    她将手插在他的乌黑长发里,叹道:“我今天就下诏,给你母亲赐个身后的封号,命人在邙山下选一块好墓地,你自己去挑。”

    “是我妹夫赵延宝在我爹面前告的状,说我娘在洛阳府中私宴男子,有失行之处……”杨白花抽泣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这话又问到杨白花的痛楚,他的牙齿咬得嘎吱作响,恨道:“杨大眼不让设!这个绝情忘义的武夫!”

    门外,天空已经发白,今天还要赶回去上早朝,胡容筝见自己实在不能久留了,这才叹道:“白花,节哀!我要去太极殿听政,今天下午,你到宫中来,我赐你官衔和兵马,送你去荆州奉迎潘夫人的棺椁。”

    她发现杨白花瘦削了很多,从前他是个健壮汉子,现在却显得单薄,一袭雪白的素绫长袍,越发衬出了他修长飘逸的风姿。

    从前,他不过有年轻单纯的笑容和英俊的面貌、健壮的身材,升为太守后,参与了几次战事,劝过几回农桑,阅历丰富了,这几年又读了些书,竟变得深沉内敛起来,眉宇间更有了种超脱不凡的气质。站在人群中,是那种一眼可以看见、并令人赞叹为绝世风姿的年轻将军。

    “那你打算怎么办?”

    “将崔光逐出太极殿,一年不准入奏!”胡容筝恶狠狠地吩咐,“削去他的俸禄,让他到国子监去刻残缺的石经!”

    “什么!”胡容筝惊呼出声,镇定如她,也不能相信这种人间惨剧的发生。

    随着年龄的增加,杨白花变得越来越夺目出众。

    “即使有又何妨!”杨白花忽然赌气说道,“我爹在荆山大营中,留有五六十名歌女舞伎,这两年又收了三房小妾,他怎么不扪心自问,他对不对得起我娘?我娘跟了他二十五年,出生入死,从死人堆里救过他三四次,这般大恩,他为什么不感念于怀?我娘有没有失德之处,我不清楚,但一个被丈夫公然遗弃了近十年的妇人,为什么不能去与别人宴游,聊慰寂寞?”

    胡容筝只能勉强安慰他:“不会的,令堂英风飒爽、为人刚勇,非常人能比,你们兄弟三人也都是一代将才,地下,谁敢凌虐令堂!”

    见四下无人,杨白花红肿着一双眼睛,泣道:“我娘去了!”

    宫车刚刚离开平南将军府两里路,就在殿外被车骑大将军崔光拦住了,崔光铁青着脸,跪在地下,递了一份折到车中来。

    在一片寂静的太极殿外,胡容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心底暗暗一寒,只在这一刻,她才明了这些经她之手而得到升迁的重臣们的真正心意。

    群臣也都保持着沉默,没有人开口谴责崔光。

    叩门之后,杨白花一路飞奔过来,前来接驾,见到他,见到他脸上那沉重的忧伤,胡容筝才放下心来。

    这样恩爱的夫妻,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杨大眼心志失常了吗?

    他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虽然并非想“乘长风破万里浪”的少年豪士,杨白花也绝不屑于依靠她来在朝中获得升迁……而她能用什么来助他一臂之力呢?难道只能和他坐在花厅的白纸灯笼下对泣?

    虽然身为一个魁伟男儿,但在母亲面前,他永远是当初蹒跚学步的娇儿,母亲是如此宠溺他,从今后,还有谁能给他这般宽广无私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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