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尼姑身材臃肿，穿一件青色缁衣，仍掩饰不住她肥胖的身材，脸上肤色暗沉，半张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点，露出来的手背上有很多黑色圆形的疤痕，似乎当年曾经得过什么难治的恶疮。
玄静知道她听不进去，淡淡一笑，便住口不语。
高秀并未拒绝：“是，弟弟谨遵吩咐，不过，臣弟还有件事相托。”
听高秀这么一说，高照容倒不禁对玄静尼姑另眼相看。
高贵人在几个生过皇子的嫔妃中，最被冯清看重，平时起居仅下冯清一肩，今天的住宿安排，也是最好的静舍之一。
“娘娘是大魏嫔妃、两位皇子之母，有佐扶天子、养育皇嗣之功，自是以大乘佛法为正宗，慈悲为怀，发愿度人，以苍生为念。”玄静的声音很清朗和悦，有种超出面貌的婉妙，“毗昙宗的小乘佛法，认为三世为真，有过去、有未来、有当下，有转世轮回、因果报应，四大为实。而贫尼跟着师傅修习多年《成实论》，始知道四大皆空、三世为幻，人世间从无转世轮回、因果报应，所谓人生，不过是电石火光的刹那，转瞬便寂入漫漫长夜。”
“高公子还带了个人来。”高春有些为难。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与晋室通婚开始，便信奉起佛教，历代帝王都精通佛典，京城女眷也都常出入佛寺。
看来这貌不出众的尼姑竟是读书识字懂佛典的大家闺秀出身，虽然长得寒碜了些，但才华气度出众，难怪高秀会与她结识。
在闺阁没出嫁的时候，高照容就很疼这个堂弟，认为以他的才华仪表，将来定会出将入相、光大高家，可没想到他蹬蹭到快三十岁，还是一介布衣，看来男人过于善良了，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不，是个中年尼姑。”
冯清带着几个皇子、一群嫔妃在报恩寺拈香敬佛，又赏了香火钱后，天色便黑了下来。车驾不便上路，皇后吩咐在寺里静舍和厢房歇息。
“快请起。”高照容双手搀起高秀。
“娘娘，这是来自凉州城的玄静尼姑，她如今在京城外的寂音寺挂单，精通成实宗小乘佛法，能背诵二十多部经书。”高秀介绍着。
“带了个人？”高照容有些纳闷，“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高照容疼爱地对一旁沉默不语的高秀道：“阿秀，当姐姐的可是有两三年没见到你了，前年过年回家省亲，你也躲出去避而不见，这次要不是我打发人去找你，你还是不来见姐姐，怎么，如今真的跟姐姐生分了？不记得你小时候，早上起来，连两条辫子都是姐姐帮你打好了去上学？”
“阿秀！”高照容有几分惊喜。
“拜见贵人娘娘！”高秀和中年尼姑低着头，同时跪下施礼。
“法师请坐。”高照容客气地吩咐高春搬来了绣座。
高照容有几分纳罕，扭脸望向玄静尼姑，发现她那双原本静极了的眼眸里，却有两苗闪烁着的烛火。
高照容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虽心软，却有才华，姐姐怎么能真的让你沉沦一生。这次姐姐要去洛阳，本想让你也跟着去，但行色匆匆，况且你现在还是白衣，所以姐姐忖度着，安排你先进平城旧宫的太医院，等有了俸禄品级，再让皇上征你去洛阳。”
元恂似乎昨夜的酒还未醒彻底，不时在紧锁的屋子咆哮怒吼着，跟着便是高道悦低沉的劝诫声，在夜晚格外宁静的报恩寺里回荡着，仿佛是一只疯虎被锁在了他们身边，不时从喉间发出悲愤的嘶啸。
此去洛阳，虽然知道圣上对自己并无多少温柔缱绻，可相信看在两个皇子的份上，皇上还是会善待自己的。
高照容看得出来，玄静尼姑的举止动作不失礼仪，深通宫规，大约出家前确实曾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因此虽然高照容觉出玄静尼姑的小乘法过于空寂，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下去：“可是法师，倘若三世为空，父母妻儿也只是这一世的缘分，为什么父母爱子，妻子爱夫，都重逾生命、期待生生世世相聚？本宫有时候望着膝下两个皇子，会心中生出无边爱念，倘若他们有难，那本宫宁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护他们周全。”
“如此有劳娘娘了。”玄静尼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着谢，“贫尼感恩不尽。”
高春答应着出去，门前一暗，接着又是一亮，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尼姑，出现在高照容面前。
“娘娘，高公子来了。”侍女高春走进来禀报。
高照容带着元恪与元怀两个儿子，走入他们寄居的静舍。
高照容似懂非懂，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下去，笑道：“法师果然高明，来日得闲，再领教法师经义。”
“我看你是忘干净了，”高照容嗔怪地道，“这几年时间，有什么难事，都不肯跟姐姐说了，难道开口要姐姐帮忙就那么难？前天我还跟高肇他们说起，要拿钱给你在平城开一间药铺，可你这个有求必应的性子，又是菩萨心肠，开起药铺来，用不了一年时间就会蚀光了本钱，再说了，而今平城已不如往日繁华，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
曾经的贵妇们虽然因失意而出了家，却并没有真的看透红尘。这里静修的居舍、殿后高耸的浮屠塔和寺中景观，比起皇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百年来帝王与皇妃公主们的慷慨馈赠，更令报恩寺在清净中透着说不出来的壮观和浮华。
甚至当今皇上的生父拓跋弘还几次意欲出家为僧，后来拓跋弘登基仅六年，便退位当太上皇，在宫中建寺修禅，直到去世。
“叫阿秀进来说话。”高照容卸去了妆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还好，岁月没给她留下太多痕迹，仍然一如进宫那年的端丽温婉，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稚气。
她忍不住用眼角飞快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尼姑。
可紧挨着太子元恂的下处，反让她有些烦恼无奈。
“本宫在报恩寺听过妙通住持讲解大乘佛法和毗昙宗小乘佛法，但成实宗小乘佛法却一直未通皮毛，能不能请法师指点一二经义？”高照容饶有兴趣地问道。
高秀指着玄静道：“这位玄静法师想去洛阳挂单一段时间，我想请娘娘这次南迁时带她一并前去，安排在洛阳城的瑶光寺中。”
虽然玄静的声音很温柔动听，高照容还是不禁感觉到一种幻灭般的冷和空，这女人的心，也和她的话语一样森冷吗？
知道高秀很少求人，高照容一诺无辞道：“弟弟尽管说。”
洛阳的瑶光寺与平城的报恩寺一样，都是皇家专属的寺院，里面剃度挂单的尼姑，非富即贵。
门前翠柏如云，筛漏了几抹月光，滴落在生满苍苔的石阶上，簇拥出秋夜的寒静与清凉。阶旁是大片的菊花圃，夜风里飘逸出一股微带苦辛的花香。
面前的高秀身材高大挺拔、肤色白皙，长条脸上双眉飞扬，眉下是一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透着脱俗出尘的干净，俊美中带着几分清新，比她的亲兄弟们相貌气派多了。
被太子胡闹一番，六宫出城辞庙的时刻已近黄昏。
“姐姐说得是，我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做什么都难成就，最好就是安守清贫，过着一粥一饭的平淡日子。”高秀倒也有自知之明。
高秀听她提起童年往事，不禁有些羞赧：“娘娘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叫他们都进来。”高照容暗想，这尼姑难道就是高秀的相好吗？她还以为阿秀是贪恋美色，喜欢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尼姑，怎么会是个中年尼姑？
报恩寺是一座尼庵，这里面寄居的尼姑大多来历非凡，未生育的先帝嫔妃、亲王侧妃甚至未嫁的公主们，都在这里剃度出家，舍身侍佛，以修来世。
而这位来历不明的玄静尼姑，看来也是宗室贵族出身，何况佛法上深有造诣，所以高照容当即答应：“既是弟弟所托，姐姐无有不依。本宫这就给玄静法师安排下处，明日一早，跟本宫的车驾出发。”
听说皇上这两年也跟着洛阳城的名僧大嵩和尚修读《成实论》，高照容一直很想懂得皇上对佛典的理解。
“贫尼不敢。”玄静尼姑有些拘束，高照容再三让他们坐下，她才在南边下首侧身坐了半张凳子，并手为礼，掩在胸下，膝盖合拢，挺直腰背，颇见仪态。
玄静微微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高照容：“爱念即是执念，我身之外，都为幻影。娘娘，小乘佛法有三，曰毗昙，曰成实，曰涅槃，都为的是要修炼内心清净。毗昙宗，修的是前世缘、今世因、明世果，今日的富贵，就是前世的福报。涅槃宗，是一切寂灭、死生无异。而我们成实宗，乃断情思、弃旧缘、斩爱念，所谓人生，只是弹指一瞬间，只是此刻，只是当下，只是今天。娘娘，有爱念，即为大烦恼，此大烦恼，便为人生一切造业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