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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冯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恂,你再说一遍!”
一群东宫侍卫从殿外的雨水中飞快地跑了进来,他们黑色的盔甲和腰间的长剑,立刻让喧腾的太极殿重新恢复了肃静。
二皇子元恪的稳重深沉他比不了,三皇子元愉的儒雅博学他比不了,四皇子元怿的潇洒倜傥他比不了,肥胖的脸庞上几乎积着三重下巴,连冠带都系不住那坨直往下坠的肥肉,充满血丝的眼睛深陷肉中,浊黄无光,狂野不羁的神情中透着几分抑郁,他、他、他当真是深沉雅重、博学明辨、端俨若神的元宏的亲生儿子?
皇后冯清被气得浑身发抖,心跳气喘,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冯清几乎要怀疑起来,他身上哪一点地方留有皇上的风采?
文成帝当年曾在柔然刻石记功,推独孤罗意战功为诸将第一。
她又望了一眼二皇子元恪,那孩子在殿旁侍立已久,腰背依然挺直,气度非凡,神情和悦,没有半丝的懈怠。
想到这里,冯清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桌案:“太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皇上让你来平城,一是主持你岳父冯诞的山陵祭,二是负责六宫南迁。可这几天,山陵祭之时,不见你人影;六宫南迁辞庙,也不见你人影。本来让卜官算好了一早出发的吉时,直拖到下午,你才酒醒,我要是禀报到你父皇那里,你说,你还能有命吗?”
太极殿的地下跪满了浑身沾满泥浆血水的大臣们,个个模样疲惫,而且没有一个换了朝服入殿,全是一水的裤褶服猎装,上穿单臂镶皮的紧身衣,有的连腰上悬着的短刀也未除去,竟是拿太极殿这里当了打猎的行营,尽失宫仪。
元恂见众人都帮着自己说话,更是得意,扬着脸道:“母后,儿臣虽然读的史书不多,有件事倒是弄清楚了,这自古以来啊,王气在北。秦始皇统一六国,三国魏帝曹操平灭吴蜀,跟着又是五胡入洛阳,那些南蛮子,只会之乎者也、琴棋书画,论打仗还是我们北方人来得,儿臣是担心父皇一旦将我们鲜卑子弟带到南方的温柔乡,将来弓马闲置、骑射荒废,也成了没用的懦弱书生。”
而这次皇上南迁,却只带了他的堂弟独孤罗辰去洛阳,独孤罗辰在洛阳封侯开府,改汉姓陆氏,结姻中原世家,门庭若市,显赫一时,被冷落边陲的独孤罗意早已心生不满,常在平城跟人大发牢骚。
侍卫们七手八脚把仍然狂性大发的元恂按住,横拖倒曳地扯出了太极殿。
武川镇的领民酋长独孤罗意年过六旬,满头白发打成两条花白的辫子垂在肩头,看起来脸上全是皱纹斑点,风霜满面,苍颜衰鬓,老态龙钟。
元恪的声音很平和,却句句有理,透着几分王者的威严和震慑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独孤罗意,竟在他的指斥下沉默了。
冯清瞪了他一眼,心想眼前的乱局正是由他而起。
步六孤天莹的一番话,勾起了六镇领民酋长的忿懑,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发起了牢骚。
高道悦心领神会,刚要发声,却见二皇子元恪已站了出来。
“不答应!”沃野镇的领民酋长步六孤天莹,举袖高叫着。他是个莽撞人,早对皇上迁都洛阳之事不满,此时见元恂公然与皇后抗辩,难以遏制心底快意,大声附和起来,“皇上突然迁都,把我们这帮给拓跋鲜卑家披肝沥血打天下的六镇老兄弟全都丢下不管,我们六镇镇民,身为军府府户,子子孙孙一生下来就是军籍,世代为国尽忠,困守边陲,却没吃没穿,连军饷都常被拖欠。那帮随了皇上去洛阳的灰孙子们,反倒如今身价百倍,一个个受封羽林、虎贲,勋贵与士族同列,皇后陛下,迁都之前,大家都是部落兵出身,毫无分别。可迁都之后呢,我们这些死守苦寒北镇的,除了卖命送死,连饭都吃不饱,那些去了洛阳的府兵,享尽荣华富贵,还不用上阵打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她瞅了一眼中庶子高道悦,以目示意,要他出列,来与六镇酋长抗诘。
元恪的神情安静中透着刚毅,撩袍跪下施礼,朗声说道:“皇后说得没错,父皇的心中怀着九州天下,不能只困守北部六镇。一统中原,这不但是父皇的心愿,也是太后的心愿,更是历代祖宗的毕生志愿。我们鲜卑人辛苦跋涉多年,自辽东大鲜卑山下,得石室壁上铭文天命,所以两百年来,纵横辽东、漠北,平北凉、后燕、北燕、胡夏,御柔然、南齐,建立大魏,道武帝、太武帝、文成帝等七代魏帝舍生忘死,更有六镇镇民斩头沥血,才得以定鼎河洛、迁都洛阳,如今鲜卑人积两百年战功,好不容易才能入主中原、号令天下,难道各位酋长还想逼着皇上弃中原不顾,重新回到草原游牧吗?”
冯清颓然坐回虎皮胡床,她突然发现,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两层衣袍。
太后当年政务繁忙,仍坚持每日亲手照料元恂起居,一饮一食,一书一剑,莫不仔细过问。自己接了太后的班,对元恂也是不辞辛苦、精心照管,可这番心血,如今看来全都被他辜负了。
冯清见他实在闹腾得不像话,只得喝道:“高大人,太子如此胡闹,你还不快把他带走?”
独孤罗意在几个酋长中年纪最长,不到十岁已出入军伍。
他上前一步,在地下重重叩着头,向冯清悲泣道:“皇后,娘娘此番去洛阳,一定要向皇上进言,让他重返平城啊!这平城,是道武皇帝亲自验了风水、钦定的皇都,我们鲜卑人在草原、辽东流浪多年,得道武帝神勇英明,才在这里定了龙脉,这都一百多年了,得祖宗保佑,太武帝才能一统北朝,为我大魏江山开疆拓土,我们六镇镇兵,护的是定都平城的拓跋皇室,保的是拓跋家的万世帝系,不是什么洛阳城里姓元的皇帝!”
“儿臣不去。”元恂硬着声音回答。
“你放肆!”冯清怒道,“此番你奉旨来平城办事,却违背皇命,辜负圣意,领着臣下纵酒嬉游,行为荒唐,还敢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武川镇兵在六镇中最为剽悍,死伤也最为惨重,独孤罗意身中十余创,仍然毫无退意,勇不可当,护驾有功,最终击溃柔然大军,将处罗可汗赶出了石碛大漠,方才得胜收队。
“平城才是我们拓跋家的皇城,王气所在!”元恂大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根本不把面前的冯皇后放在眼里,“皇上迁都,除了任城王元澄,事先没有一个人知情,连儿臣都蒙在鼓里,到了洛阳城前,皇上趁大雨之际,扎营不进,折磨得八公、六王弟他们整天起卧在泥浆里,连骗带吓,才让大家伙儿答应了迁都,要是事先知道皇上要迁都,各位领民酋长大人,你们会答应吗?”
面前的元恂虽然恢复了汉人衣冠,却满脸酒色,一身颓唐,身为太子又如何?看元恂与诸弟并肩而立,当即给人云泥之判的感想。
元恂却满不在乎,仍声嘶力竭地道:“这天下不只是父皇一个人的,也是六镇将军的,更是宗室诸王的!两百年的祖宗成法,父皇想改就改,一百年的平城魏京,父皇想废就废,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还要我这个太子做什么?”
“你赶紧沐浴更衣,跟我到报恩寺敬香谢罪。”冯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再不堪,也是太子,是她将来的指望,眼前只能先给他一个台阶下。
“儿臣知道了。”元恂垂着眼帘,虽然没有顶嘴,但口气很是不耐烦。
此刻,众人见六镇中最德高望重的酋长也已公然反对皇上的南迁之策,别的领民酋长与太守们(北魏官名,为原来的护军)更是不再隐忍,纷纷在殿上跪下,向冯清进谏道:“独孤大人说的是,娘娘,我们沃野、武川六镇,本是大魏的国之肺腑,可皇上冷不丁就丢下我们跑到洛阳,连祖宗的规矩和衣冠、族姓全都改了。六镇舍命相护的,是自大鲜卑山下发迹的龙种索头拓跋家,可如今皇上连姓氏衣冠都不要了,连道武帝钦定的万世皇都平城都舍弃了,文明太后要是还活着,只怕皇上也不敢这么胡闹吧?”
这孩子虽非她亲生,可她和已故太后在元恂身上所费的心血,就算亲生孩子也比不了啊。
“小事?皇上南迁,用汉官,学汉礼,就是为了学中原礼仪,成天下正朔,你身为太子,却废祭礼、忘庙事,处处落人口舌。”冯清痛心疾首。
没想到殿下的群臣心中竟有这么多积怨,冯清紧张之下,定了定心意,温言劝解道:“各位领民酋长的谏言,本宫已明了。但皇上为天下主,如今迁都之事已成定局,连八公、六王弟也都赞同汉化,全都改了族姓,另结姻盟,以期成为中原衣冠正朔。大人们应体谅皇上用心良苦,咱们鲜卑人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北镇,可皇上的心里,却怀着九州天下。”
高道悦早已坐立不安,得皇后吩咐,挥手喝道:“儿郎们,上!”
这些六镇老将,虽然眼睁睁瞅着皇上将精干子弟和宗室亲贵们带到洛阳去安享荣华,肚子里腹诽不已,背地里也常发牢骚,但知道圣意不可违,从不敢当面发声,正是太子元恂回来一番胡言乱语,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或许是这两天的日夜围猎饮酒,已经耗尽了元恂的心力,他伏在地下,竟然没有回嘴,只嘟嘟囔囔道:“这全都是些小事,母后何必动怒?”
太安四年(公元458年),身为武川镇兵之首的独孤罗意,曾发两万武川骑兵、一万辆战车,跟着文成帝拓跋濬北击柔然。
元恂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殿上的皇后,近乎咆哮地说道:“儿臣不去,儿臣没有罪,儿臣实不知道,犯了什么天条要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