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臣与臣
见顾炎武沉默不语，于是钱磊便开口劝说道。
直到现在，顾炎武都无法忘记，那日朱之瑜一边品茶，一边轻声言道。
“他人皆言京师何等之好，京师何等之妙，朝廷在我，京师在我，天下焉能不在我，可却全不知，四藩鼎立，稍之不慎，既可能万劫不复，所谓之妙，不过只是烫手山药而已，况且……”
“恩，请他进来吧。”
“现在山东全省已经收复，大王那边发来一份电报……”
“今日之天下，已非往昔之天下，四藩不靖，天下不臣，可……何人先为不臣？”
“钱参军求见！”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因为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而顾炎武仍然在参军府，自从大王领兵北伐之后，顾炎武几乎是吃住于此。
“圣人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君行以乱命，臣焉能从之？此番朝廷乱命，大王身为我大明之砥柱，自然不能容朝廷乱命如此！”
说罢，钱磊再次向顾炎武做了个揖，然后说道。
想到这，顾炎武的嘴角泛起了一抹苦笑。不过他很快便收拢起了思绪，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民心……”
“其实，小弟之所以过来，就是想问一下，那件事，宁人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不用问，顾炎武也知道钱磊指的是那件事——是大王的奏折，按府中的规矩，大王的一些决定若是被府下封还后，就需要由参军府进行表决。如此，只是对大王的权力多一重制约，当然，这也是理所当然，即使是皇帝也不可能一言九鼎。
扭过头来盯着顾炎武，朱之瑜的语气显得有些沉重。
“大王自然有分寸，只是这件事，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连郑家人自己都不顾国姓的清名，大王非欲为国姓进言，如此，非但会惹恼郑经，而且也会让世人以为大王欲行不臣。”
顾炎武看着钱磊反问道。
“你们可曾想过，若是如此的话，那夫人怎么办？世子怎么办？”
只不过，那个看似很普通的奏折被封还，送到清河之后，大家都没有达成一致，因为奏折的内容委实有些“大逆”。
冷笑中，钱磊反驳道。
“此次大王欲为天下言，我等身为臣下，即便是不能助大王一臂之力，又岂能阻止大王？”
这时局啊！
那天顾炎武与朱之瑜聊了一夜，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看到大王的另一面，一直以为不为人所知的一面。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这个“不臣”犹豫不决，并非他不知道这是大家所喜闻乐见，但是……何人先为臣？
在听到那句“天下只知有四藩，而不知有朝廷”，顾炎武只是无奈的苦笑，四藩中兴大明是有大功于国家，可是四藩把持天下，也是人所共知。
即便是直到现在，顾炎武仍然记得朱之瑜那天最后说的那句话。
“世人只知京师之要，却不知如今天下四分，淮、闽、楚、晋，至于朝廷，不过偏安于万年，以至于世人言称‘天下只知有四藩，而不知有朝廷’……”
没有过多的虚礼，顾炎武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并没有与他客套什么。
在钱磊说出这番的时候，顾炎武只是于心中一叹，他不是不知道亚圣的这番话，只是钱炳奇此时的引用，又岂只是在说着那份奏折，而是在想着更多，其实，有着像他一样想法的人，又何止一位？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是京师为我所据，虽说天下人皆言大王功在社稷，可却不知，亦会令大王为四方所指，目前朝廷于万年，倾赖大王庇护，如若京师再为大王所克，朝廷、京师以及名望，如此，闽郑、李楚如何自处？”
不过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钱磊的心里“咯噔”，他意识到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夫人可以不考虑，但是世子，却不得不去考虑，因为世子是大王唯一的子嗣！
顾炎武点了点头正色道。
“炳奇请坐。找我有什么事吗？”
每一次翻看着来自各方的情报时，顾炎武的心底都会忍不住这么一声叹息，国内的局势，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么美好，甚至可以说，现在的局势，比过去更严峻上几分。
“不，还有朝廷吗？”
“郑家是郑家事的，夫子既已经嫁入淮王府，便是淮王府之人，与此事何干？”
眼见顾炎武回过神后，突然问到夫人，钱磊沉默片刻，而后说道。
“不臣？”
“这……”
“大王是不忍见国姓一生心血为家人所误，国姓有恩于大王，所以大王才会如此。宁人你就放心，此事大王自会有分寸的。”
把持朝廷真的那么好吗？
面对钱磊的进言，顾炎武也只能是勉强一笑，可是心中却是各种滋味了。他看着钱磊，知道今天来这的或许只有一个钱磊，但实际上，他却代表着淮王府中绝大多数的官员将领。他们都有所图，皆有所想，所图所想不过只是……想到那份奏折上呈朝廷之后，会造成的局势，顾炎武即觉得无奈又感到孤寂，因为他知道，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
公房外突然响起的通报声打断了顾炎武的思绪。这才回过神来的他看了看桌子没有批阅的公文不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继而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才吩咐道。
“古往今来，立不赏之功者，又有几人能得以善终？今日，天下四藩皆立不赏之功，皆有不赏之能！如此，若为众矢之的，又岂我淮之福？”
随着顾炎武的话音落下，钱磊便进门笑道。
朱之瑜的这番，只让原本以为大王不过只是志在“不遗患后世”的顾炎武，立即想通了一切，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都颠覆了。
“于四藩中，至于李楚，不过是一跳梁小丑，不足为虑，而于李晋，大王有大恩于晋藩，李晋者虽出于贼可却也是信诺伟丈夫，其断然不会行不臣，其偏于东南，实力有限。四藩之中唯我淮、郑闽可为强者！”
那句话说出之后，顾炎武便是一阵苦笑。
“挟天子以令不臣，都不臣了，还会惧怕天子吗？况且，如若天子令李楚弃兵权入中枢，李楚又岂会自投罗网？”
见钱磊陷入了思索，顾炎武长叹道。
面对钱磊的步步紧逼，他不由地想起了前些日子与朱之瑜等人的一段对话。
那天顾炎武闲来无事的时候，前往清河书院与朱之瑜等讨论政务时，在谈及报上许多人为忠义军未能及时收复京师而倍觉可惜时，朱之瑜只是笑道。
“言官只逞口舌，手中无兵，闽楚兵强马壮，可助口舌啊。”
“宁人，我知道你的顾虑，其实大家都有顾虑，只是这件事，事关大王清名，大王如此，也是顺应民意。”
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的顾炎武，从桌上取过一份电报。
这么一番感叹之后，朱之瑜放下茶杯，朝北方看去，似乎是体谅到学生的为难似的长叹道。
“如京师在我手中，我淮必定成天下众矢之的。闽郑与李楚非但可能合流，亦可以还政于朝为名，以言论攻伐于我，毕竟，大王在朝，而闽楚在野，在野者因无需负担责任，自然可全无顾忌，一如他日朝中之清流言官。”
“现在淮闽两家可谓是平分秋色，实力虽稍有差距，但世人皆知，淮出于闽，所以闽郑看似仍势压我淮，可若是大王夺下京师之后，又会是什么情况？”
“大王是，是担心……”
“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若大王克复京师，必须奉朝廷还朝，到时纵是行忠臣之事，于闽楚口中亦是不臣，如何可为忠臣？纵是马放南山，于闽楚之口，仍为不臣。两藩倾力诋毁之，大王又能如何？”
淮闽可为强者，对此顾炎武自然不会有丝毫怀疑，现在李子渊或许兵多、地盘大，可实际上，其财力物力极为有限，至于李定国同样也是如此，财力物力制约了他们的发展。也就是淮闽据天下税赋之要，从不曾为粮饷烦恼。
提及清流言官时，顾炎武自然想到了大王对那些所谓的清流言官的评价“言官制度，最足坏事。故皇明之坏，即坏于言官。此辈皆少年新进，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实得失、国家利害，但随便寻个题目，信口开河，畅发一篇议论，藉此以出露头角；而国家大事，已为之阻挠不少。”
“炳奇，这件事先放下吧，暂时先放两天，毕竟，按道理，这船把消息送到海州总还需要再过几日。”
“三国之时，曹操挟天子，天子令又岂曾号令孙权、刘备？反倒是刘备以‘衣带诏’言曹操之不臣，联和孙权，兴兵讨曹，如此天下数十年不靖，今日若是大王夺据京师，还朝于京师，闽淮若以‘衣带诏’为名，言大王不臣，经略攻伐，天下何时能靖？”
钱磊尴尬的一笑。
“宁人，难不成今个又准备在这里熬上一宿。”
朝廷……那个朝廷又有何用？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些不过只是无知妄言罢了！”
凝视着北方的朱之瑜随后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