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面人 十二
初春的风不该这么大的。
更何况是在不见天日的密闭黑屋里,怎么会有自由的风呢。
带着冬末的凛冽,凉风卷得长发飞扬,又灌入耳朵,吞没对面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池观月就这么站着,看着对面哭得瘫坐在地上的少女没有动作。
又或者说是,她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手心细密的汗珠被吹得剩下一片干涩,她悄悄捏紧了校服裙角。
此情此景,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心态的变化,每次遇到这个场景,她都给出过不同的回应——怔愣过、同样的歇斯底里过、质问过、也从始至终沉默不语过。
只不过往日重逢这一场景的时候都是在天台上,而这一次是在她一切噩梦起始的地方。
漆黑狭窄的房间里,对面恸哭着的少女带了一层虚光,让人看不真切。
“是你吧?撞我的那辆车明明就是你的!”
之前对方从没说过这句话。
可是好耳熟,变得迟钝的思维让池观月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听谁说过类似的话。
也正是从这句话开始,梦境打破了以往每次都相同的循环情节。这次女孩以诡异的姿势跌跌撞撞地冲着她撞了过来,猛地把她扑倒在地,带着满身的怨恨和鲜血怒视着她。
池观月对对方突然爆发的情绪动作没太大反应,反倒是在近距离看到女孩刺破皮肤的断裂白骨之后,轻轻皱起了眉头。
不规则的粗糙断面,触感太真实了。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
是在暗示车祸?高坠?还是只是一个无关的随机特征而已?
池观月不由自主地开始联想,穷途末路之下,她实在怕错过任何一点关键信息。
“生前不肯见面,怎么,现在是想拉着我一起死?”
“我就知道你巴不得我死!但让你失望了,你还没付出应有的代价,我肯定要活得好好的——”
“别急啊,”池观月紧紧攥住那节断骨打断她,报出辞安交给她的那串地址,“这是你家没错吧?再等等,等我找到你,到时候给你机会算总账。”
“你……”女孩的声调里掺了些畏惧,以及长时间哭闹后,一时半会儿还止不住的抽噎。
满是砂石颗粒的地面磨得皮肤生疼,池观月正欲起身的时候,突然就听见了远处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一下。
经历的次数太多,以至于身体已经先她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她表情大变开始本能地向后撤身,想尽量和恐惧的源头拉开距离。
但其实她也知道,每次都一样,无论怎么躲都是徒劳。
手里的断骨、面前的女孩一并消失,那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从无边黑暗里走了过来,轻松地把她一把拽到面前,惯例一样问她知错了没有。
无论年龄力量还是其他什么,两人都实在相差悬殊。在对方占据绝对优势和主导权的情况下,池观月那股宁死不屈的劲突然就上来了。
她永远猜不中这个男人的心思,不知道他想听的那个答案是什么,那索性就不猜了,池观月随手带起一把地上的沙粒,冲着男人的脸狠狠扬了过去。
男人暴怒——又或者说是其实每一次都不合他心意、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这样,只不过这次更甚而已。男人抓住池观月的长发用力向凹凸不平的砖墙上甩了过去,被撞得头晕眼花的她还没恍过神来,紧接着一脚猛踢向她腹部。
视线被粘稠的液体逐渐遮挡住,自喉咙处也涌上了一股血腥味。虽然这次也一样是无缘无故的,但池观月早就已经没有委屈这种情绪了,只是眼神空洞地想着有本事他就直接打死她,绝对不要给她任何成长翻盘的机会。
男人一把提起地上没什么生气的人,恶狠狠地掐住她的脖子按在墙上,嗤笑道:“装死?你以为这招对我会有用吗?”
池观月动弹不得,新伤叠旧伤的皮肤被死死嵌在砖缝中疼到麻木。
“当初死的怎么就不是你呢?”
“你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错误,不讨人喜欢又没用的东西。”
“以为我不敢打死你?这儿连只苍蝇都进不来,你烂在这里都不会有人知道。”
“报应?你活着出不了这间屋,死了也会被永远困在这里,是人是鬼都没法拿我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觉得人生无望啊?”
“这么想就对了,因为你就该死。”
那人下手的力道越来越狠,几乎要夺去她全部的呼吸。
“疼吗?”
“……疼?”池观月努力瞪大眼睛,试图强行逼回生理性泪水同时,挣扎着咬牙笑出声来,“没吃饭吗?”
即将陷入昏厥的瞬间,突然就看到一束有些刺眼的暖光照进了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错乱的时间线、过去和现在混为一体的自己、面前凶狠的男人随着地面开始一起崩塌下陷。
窒息感太过真实,以至于直到转醒,池观月依然抑制不住地在咳嗽。
看向光的方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有液体夺眶坠落。
就那么一滴。
明明应该是梦里的她更难过才对。
“幽闭恐惧症是她遇到的最主要的问题,但相关的事件她始终一个字都不提,这种情况我们这些做咨询的实在爱莫能助。”
何将醉只愣了一瞬,马上就反应过来,把手里的袋子随手一扔,紧接着快步到沙发旁,俯身半跪着与池观月视线持平,轻声跟她说着什么。
视线自他进来之后就一直跟着他,直至他走到眼前。
他好像在说什么,可是耳边除了嗡鸣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难道这又是一个梦吗?
不喜欢这种感觉,池观月麻木地抬手就想打自己一下,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还没来得及落下,手就被何将醉温柔地握进了手心里。
发现了池观月似乎因为暂时听不到声音而有些焦虑,何将醉便不再说话,只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凛冽里掺了些淡淡果木香的熟悉味道,池观月这次才发现这居然出奇地拥有抚平一切的治愈效果。
彼此之间的猜忌在这个时候好像也能被暂时搁置一下,周遭安静无比,眼前有人安静且坚定地陪着她。
池观月低头将额头抵在何将醉的肩上,终于颤抖着呼出了一口气。
柔顺的长发被一遍遍轻抚着,这样常见的安慰,实际上此前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做过。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一切,仿佛持续了很久,池观月才终于吸吸鼻子抬起头来。
下巴搭在何将醉的颈间,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何将醉感受到她的变化,于是轻声问道:“饿不饿?一起吃点饭吧。”
听见池观月带着鼻音“嗯”了一声,何将醉才终于放下心来,不过起身的瞬间被她叫住了。
“我不是……”池观月不自然地抿了下嘴,试图解释自己并不会经常像刚才那样。
实际上池观月平时鲜少有机会呆在黑暗密闭的环境里,尤其还是在自己知道会有什么样后果的情况下,因而她这样的状态几乎不会被触发。
此外刚才的噩梦和现实连到了一起,她其实也不太确定自己会这样到底是因为哪个。
这件事说来话长,她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困住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事,所以她犹豫再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刚才那一切才好。
“我走的时候应该留盏灯跟你说一声的,是我不好。”何将醉借着屋外的光,伸手把她沾了泪水的头发拂到耳后。
无论是起因结果,还是转身前无言放在她手边的纸巾,池观月都挺庆幸他给了台阶,不至于让自己太狼狈。
池观月自知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她没上赶着说的事情就不喜欢别人追问。
想说或者能说的时候她自然会说。有时候可能本来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但对方越是刨根问底不知趣,就越会激起她的逆反心理,于是她不仅打死都不会说一个字,甚至还会再怼回去,顺便连带着讨厌对方整个人。
所以和她关系亲近的人都深谙并且会精准地避开这一点。
显然何将醉隐隐满足了她的这点心理,让池观月觉得这人还算不错。
趁着何将醉热菜的功夫,池观月到处走走看看,甚至还在他正忙的时候,偷偷摸摸从冷藏柜里按照可以迅速一口吃掉的标准顺出了一块甜品。
池观月前脚刚把蛋糕放进嘴里,后脚就正好撞上了何将醉回身找盘子。于是她以近乎条件反射地速度,顺手端过一杯果酒一口气猛地把蛋糕压了下去,紧接着闭紧嘴假装无事发生。
眼看着这人至少表面上重新生龙活虎起来,何将醉有点无奈地笑道:“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喝。”
“你调?”池观月一脸期待地得寸进尺。
“嗯。”
池观月直勾勾地歪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发现你笑和不笑简直就是两个人。”
何将醉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嗯?”
“虽然说都挺帅的吧,”池观月指指他的眼睛示意,“但我更喜欢笑眼。”
一点点温度逐渐攀上了耳朵,何将醉转身支开无所事事的池观月:“桌子上有我刚拿回来的资料,好奇的话就去看看吧。”
原本只是个把人支开的对策而已,何将醉根本没想到池观月对城北森林案的“重视”程度居然比他还要高。
吃饭的时候,池观月索性把一块店里打算做装饰用的空白画板翻出来支在了旁边,上面还贴上了案件相关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还有模有样地写满了鬼画符。
“同志注意一下,你那是什么表情?”池观月不满。
“替警界痛失一位敬业天才表示遗憾。”被盯着的人一脸诚恳。
“行了,接下来我简单说两句。”池观月清了清嗓子,“这个冯盛买的东西,我觉得有问题。”
“嗯,继续。”
“无论玩具还是化妆品,都不是生活必需品,我觉得这些都没必要这么频繁地购买,”池观月在画板前来回踱步,“来,你来说一下——一般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突然开始频繁地购买非生活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