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京都的人物
洛北西边的广场上，观众围城了几圈，几乎达到了无法插足的境地，外围还停着不少装饰不凡的牛车。
“我这个乡下人，恐怕是一辈子都搞不清楚这些事情。”木下察觉到金森脸色有异，连续不断自嘲，后者神色稍解。
时至今日，名门小笠原家已经没有了什么影响力，不过小笠原长时多少有些武名，稍加亲近也是有益的，更何况其中还包含着沼田佑光，丸目长惠乃至朝山日乘的关系。
“老夫昨日的请求，不知汎秀殿考虑得如何了呢？”
“织田家能臣如云，也难怪尾张守（信长）大人武运昌隆。”一直沉默寡言的丸目突然说了一句。
“六角乃天下强藩，上代当主义贤公，再上代的定赖公，俱是当世英杰。”
“藏私？”
观看演出的座位十分有限，丹羽和泷川作为随从也得到了坐席，佐佐成政和前田利家侍立两侧，而其他人只能退到殿外。
小笠原轻轻一笑：“木下大人太过谦了。所谓的名门小笠原家就如同平手殿话中的茶器，只能被束之高阁，而阁下却是瓷碗，乃是万民所需。”
“这是神社的经营策略。”丹羽长秀走上前几步，出声解释道，“每至一地，就让刚加入的舞姬免费演出，作为宣传和训练新人的手段。”
余下除了汎秀之外，尚有金森长近，蜂屋赖隆，以及……木下藤吉郎——这个身份并不高的人也被破格带到了京都。
“大人此言差矣。”木下藤吉郎突然变得能言善辩，“名贵的茶器全天下就那么几个，瓷碗却是到处都有，所以能取代在下的人成千上万，能取代大人却少有……”
“昔年南朝六宗何等昌盛，今日却轮到日莲和净土当道！”金森长近突然生出一句感慨，身为文化人，他对于日莲宗与净土宗这些在中下层传播的宗教并无好感——即使织田信长是日莲宗的信徒。
沼田不禁莞尔，随即故作正色状，“在下只是介绍一位友人而已，又与六角家有何关系呢？”
这个所谓的“请求”，就是要汎秀为他的义子主持元服之礼了。
“在下愿献上一份功绩，请汎秀殿笑纳。”
眼前就是妙觉寺的正门了，向守门的僧人递上请柬，片刻之后就被领入寺中。
信长手持着折扇走在前面，仿佛一直没有在听，只在此时才稍稍回头扫了一眼，虽然没有明说，但显然是激赏的意思。
“既是殊途同归，为何天下百姓却纷纷拜在日莲净土二宗之下呢？”金森突然又问了一句。
“禅意如水，宗派就如同取水的器具，殊途同归，金森殿又何须感慨呢？”平手汎秀随意回了一句。
“汎秀何德何能……”汎秀故作推托，但言语已是应允了此事。
及至接近了妙觉寺，才霍然一变。
“居然是信浓的守护，源氏后人的小笠原殿下……在下真是三生有幸！”说完还不忘伏身施礼。
此时正是一曲舞罢，黑衣舞者纷纷向台下鞠躬施礼，随即摘下面具，露出敷着米粉与朱漆的容貌。白红黑三种颜色，在舞者的脸上，组成妖艳和诡异的图案。远远看去，似乎都是年轻女子。
池田恒兴眉头一皱：“出云神社不是今日在妙觉寺献艺吗？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附送家臣一人么？
“不知佑光殿所言……”
此言一出，木下自己先摸着脑袋笑了起来，面容愈发类似于某种动物。
舞者演绎的，是关于男女爱情的“和事”，随着情节的推进，每每引起围观者的欢呼叫好。动作之外，又加上了故事的情节，背景的配乐和歌声，亦是轻柔悦耳，而且并无喧宾夺主之嫌。
“然而当今的义治殿下，却并非英主啊。”沼田调笑了一声，继而又正色，“定赖公原本只是家中次子，只因其兄六角氏纲早逝，方才继承家业。”
穿过大门，先是在本堂聊作参拜，接着才由僧人引领，走到偏殿的华芳塔堂。
于是赞声愈发激烈，而且渐渐变得整齐一致，仔细听来，似乎是在喊“出云阿国”的名字。
茶屋，角仓屋，后藤屋，是京都最大的三家商人，掌握着近畿一带的经济命脉，被称为“京中三长者”。
平手汎秀颔首若有所思，而佐佐和池田等人，在信长的目光之下，多少有些不甚自然。
“正是六角氏纲大人的嫡子，名讳六角义秀！”
失去领地的名门，固然也有撑作门面的作用，但真正具备野望和眼光的人，最先接触的一定是这三家商人。
“木下殿现为本家的奉行，能够想起这些，也是在其位谋其政。”汎秀轻笑道。
……
“不知这位友人是……”
汎秀微微有些犹豫。
“若是六角氏纲的子嗣尚存于世，则定赖公未免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沼田突然止住，抬头看着汎秀。
汎秀心下逐渐明朗起来，亦不开口打断。
“汎秀殿可知近江佐佐木六角家？”
“如此甚好！”沼田抚掌道，“汎秀殿如此豪爽，我等也不宜再藏私了。”
寺庙的主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除了与宾客相互见礼之外，开口不多，显然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反倒是身为客人的朝山日乘与各路人马交游娴熟。
这就是后来成为太阁的男人。
“这个……”汎秀略微思索，开口道，“取水的器物，既有粗制的瓷碗，也有精致的茶器，庶民尚不可果腹，所需的并非名贵茶器，而是方便的瓷碗……”
“平手大人妙语！”只听见一句赞誉，眼前出现了三个昨日刚见过的武士，正是沼田佑光，丸目长惠，小笠原长时三人。
三方围着帘幕的舞台上，十几个演员身着宽大的黑色僧衣，戴着面具，在舞台上跳着扇舞。一言一行，一笑一颦，举手抬脚之间，似是随意为之，却又显出精湛的舞技。
次日一早，信长只带了随侍七八人相随，而后出门。
蜂屋赖隆也随之一笑：“这些宗派究竟有何区别，我也是搞不清楚，反正那些是公家文人的事情……”
妙觉寺已有了两百年的历史，是日莲宗的本山之一，亦是达官贵人时常光顾的场所。而织田信长所信仰的，恰好也是日莲宗，进门之后，亦表现出了足够的恭谨——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金森长近皱了皱眉，只碍于同乡蜂屋的面子，并未说话。
二月的清晨，春寒料峭，尤其是在这失去了昔日荣光的京都，一路行来，都只觉得凄凉幽寒。
除了邻近的和尚与文化人之外，还有一些家格较低的幕臣和公卿出席，不过真正具备实权的大人物，反倒是三个商人。
这种规模的演出，往往并不收取固定的费用，而是任由观看者施舍钱财，若是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表现，收入是难以保证的，是以流浪各地的剧乐团，都会竭尽全力来吸引观众，歌舞的表演形式，也是一再变换。
“这就是出云神社的阿国？”一直神游物外的平手汎秀，突然回过神来，对着台上扫了两眼，“的确是与常人不同。”
“在下定当竭诚。”汎秀空口开了一张支票，反正对方也不可能说出什么荒谬的要求来。
小笠原笑而不语，沼田暗自点了点头，连丸目都抬头看了他几眼。
小笠原轻轻点头，仿佛是意料之中，随后又说到：“初次之外，老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汎秀向丹羽长秀打听了一些京都商人的事情，虽然此时离织田家上洛尚有九年之久，不过却可以先做好相关的准备，有备无患总是没有错的。
那就是敌方用来进攻六角家的最好借口了。这句话没有说出口，汎秀只装作疑惑之状：“本家的敌人是美浓斋藤和骏河今川，六角家的事情，又与本家何干呢？”
小笠原长时本人武勇非凡，子侄辈想来也不会过于差劲，只是贸然收录一无所知的人为家臣，多少有些不放心。
ps：六角义秀是六角义贤的堂弟，义治的堂叔，织田家进攻六角，也的确利用了此人作为旗号——这也是信长的拿手好戏了。
落在汎秀眼里，愈发觉得此人不可轻忽。
“希望犬子在元服之后，能够出仕平手大人。”
“若是小笠原殿的养子，自然是人中龙凤，此乃汎秀之幸。”最终还是决定尽皆应允。
寺庙的道路十分干净整齐，而且路面也是刚刚翻新过的样子，比清州城中还要平整，而屋檐和高塔之上，隐约还可以见到反光的金箔，这与整个京都的情况，显然是十分不合的。
“佑光殿太客气了。”寒暄数语，汎秀分别介绍双方，其他人倒还罢了，小笠原长时的名头提起来，金森和蜂屋俱是一惊，木下更是作出夸张的表情。
在和平的年代，上层的歌舞团只需要为达官贵人服务即可丰衣足食，不过乱世之中，领主的心思全都在刀兵之上，流浪的“艺术家”们，自然也是举步维艰。
交谈数语之后，金森蜂屋木下三人告辞退去，然而小笠原长时却是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沼田与丸目也是站定在一侧。
“平手大人和金森大人真是高人啊，在下只知道都是和尚，却不知道谁是哪个宗派……”木下突然插话道，“不过，那些佛殿上的金子，全取下来，恐怕要值好几万贯吧？”
居然连这种细节都会注意？米五郎左丹羽长秀，果然心细如发，也难怪在攻略美浓的途中能够抓住机会屡次策反对方的豪族了。
当日晚上，正式的请柬就送到了信长的住处，署名是妙觉寺。送请柬的僧人，还委婉表示，出席者除附近的武家之外，更有京都的豪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