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劫持
明月低悬,暗夜盈风,沉郁的钟声响过四下,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千叠峰的钟每月敲响四回,每回敲响三下,幼时体弱多病的二哥曾在千叠峰上的千秋观里暂居过一阵子,沈韵白也就时时前去探望。
他记得这钟声敲响几次,似乎是对应着有什么说法来着,但因为年代久远,二哥说过的那些话,他也记不太清楚了。他想了一会儿却对这钟声仍没什么头绪,也只好将这一点缥缈的想法甩到脑后去了;毕竟这口钟已经敲了二十多年了,临阳城的家家户户早就见怪不怪了,谁也不会在意多敲一下,还是少敲一下。
“阿嚏!”沈韵白莫名打了个喷嚏,他赶紧关上了窗户,摸了摸鼻子,“春日里的风居然这般料峭?从信州这样温暖的地方回临阳,果然总会有些不适应。”
这边,沈韵白正纳罕着今年临阳的春日是不是又冷了一些,却不料那边正有两个厚颜无耻之徒在馋他的“身子”。
“这么说来,宜春侯既是陛下的心腹,还同淮安王是连襟?”景岫表示自己今天可算开了眼界了。
一鱼两吃,这岂不就是传说中的——你可能会赢,但我永远不会输?这皇城里无论是那家赢了,宜春侯这一把不都是稳赚不赔么?看来多结交点好友,多认几门亲戚关键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事儿也不怪景岫不清楚,毕竟皇亲国戚之间的关系往往盘根错节,他们人数这样多,情形又这么复杂,哪有平头老百姓会忙着给他们梳理梳理的呢?更何况宜春侯府沈氏一脉在前朝就是簪缨大族,家学渊源颇为深厚,而今承袭爵位的是已故老侯爷唯一的嫡子沈时雪。
这宜春侯沈时雪平日里为人低调异常,虽然既富且贵,又深得陛下信赖,但却十分谦逊贤达,很明显和赵容卿这样动辄闹得满城风雨的公子王孙有所不同,人家那才是贵族里的贵族,清流中的清流。
“倒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赵容卿可算找到景岫不甚了解的一处秘辛了,于是也一反常态地好为人师了起来,“宜春侯府一向低调,你不知道这事也是应该。”
“宜春侯曾有两任夫人,都出自长戟高门,现皆已作古。这发妻孙氏乃太后母族之女,是太后唯一的亲侄女惠昌县主;而继室夫人,则是静德县主周氏,周氏是安和伯之嫡女,与淮安王妃皆为一母所出。自两位夫人仙逝后,侯爷便不再参与政事,虽亦在朝野,不过也就担个司空的高位虚职罢了。父皇与侯爷自年少时便是知己好友,这些年里,父皇故友旧臣病逝的病逝,贬谪的贬谪,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剩下宜春侯一人了,故而也就对其信赖非凡。”
炭火已烧尽,景岫蹲下身子收拾了起来,赵容卿给方筠和秦槿各喂了点景岫绑走王瑛时从他家顺走的水,然后又将王瑛打昏重新堵住嘴绑住了事。
事毕,二人皆坐定,赵容卿便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宜春侯有三子,长子沈恩平乃是庶子,本在瑕山大营中五皇兄手下做了名副将,两个月前不知因何缘故被父皇贬去永古道看守皇陵,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侯爷竟也不为自家长子求求情,当真是铁面无私。这三子沈韵白呢,乃静德县主所生。淮安王妃无所出,安和伯又是天生的岳丈命,统共得了这么两个女儿,故而安和伯府上下皆对这沈三公子宠爱非常。而这重明鸟图腾便是信州安和伯府的标志,想来也是因为这缘故,那些守门的逆党皆不敢拦他。”
“不过,说起来,这沈大公子和沈三公子你不甚熟悉,但侯府里最有名的那位你总该有所耳闻吧?”赵容卿好整以暇地用那含了笑的凤眼盯着景岫的细看,眼尾那一抹妖冶的红似是更鲜亮了几分。
景岫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自然明了他是何意,暗骂他一句真是如那耀武扬威的花孔雀一般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美名。
“嗐,哪能不知道?不就是那位诗心画骨,天人之姿,恍若谪仙下凡的宜春侯府的世子爷沈琢玉么?人家都说,娶富嫁权惜才好色,而他恰好是这滔天富贵里煊赫权势处才华横溢中容色最惊世者,这世间的权、贵、才、色竟让他独占了一半去……哦,对了,据说,另外一半不是别人,正是您来着,广陵王殿下,您不会没听过临阳双绝的名号吧?”
“呵,临阳双绝?本王也算听过这个名头。虽说本王乃当朝皇子、天潢贵胄,自是一等一的人物,但那沈子鸾倒也不算差,放眼满临阳城中,可与本王相较的也就只有他一人而已。听说,他出生时正值腊月寒冬,明明无风无雪却有阑夜鸣玉、鸾声锵锵,似有仙人现身,吉兆降世,果然,第二年就是个风调雨顺之年。沈子鸾三岁便熟读诗文经书,十岁晓畅天下事,就连父皇也曾当着众臣夸过这沈家世子聪颖绝伦、品貌非凡,如林下高士一般。在一众孙辈里面就属本王和他最得太后之意,要不是他自小有不足之症,那兴许也是个踏花寻柳的风流潇洒佳公子,只可惜因着这病症,他也最多只能和些酸腐之人一同吟诗作对一番罢了,说起来,这沈子鸾倒是也不怕沾染了这些人的酸气,也变得迂腐起来。”
呸!要不怎么说你是个无敌自恋狂呢,就这点来说沈琢玉绝对比你强不止一星半点,至少人家绝对不会像你这般不要脸,就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还好意思担心人家诗画皆精、孤标傲世的世子爷沾染酸气、变得迂腐?
景岫本日第一百零一次在心中暗啐他。
不过要说到好皮囊,赵容卿这厮还算是担得起,景岫离他不过一个方桌的距离,瞧他风姿昳丽勾人心魄,一派风流气象浑然天成,举手投足间贵气无比,说他是临阳双绝之一亦不算夸口,只是不知这世子的模样是否也与赵容卿一样是天上有地下无的标致。
赵容卿见景岫也不驳他,便颇有几分得意。景岫见他这样,自个儿在心里念了好几遍清心咒,警告自己现在对这玩意儿动手有百害而无一利,行,为了活命,她忍了。
“接下来咱几个该怎么办?是出城还是待在这里等死,广陵王殿下可有高见?”景岫见赵容卿摆够了谱,便抛出了问题。
“你这不是废话,当然是要出城了!”赵容卿瞥了景岫一眼,慢慢呷了一口水,“本王的五皇兄济川王赵容则正在瑕山大营中训练军士,虽说从临阳到瑕山也要行上两天路程,但这已经是能最快赶来驰援的兵力了。我估摸着,这淮安王赵源祀带来的兵也就仅够勉强控制住临阳城的了,再多的话他也怕太过显眼,还未到临阳境内就会被发现,既然如此,那凭大营中这两万将士加上城中的精兵也未尝不能与之一战。”
“那既然如此,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城门守备森严,我们要如何出城?”景岫不怀好意地明知故问道。
“那不如…”赵容卿将瓷碗中的水一饮而尽,然后将那碗不轻不重地掷到桌子上,“烦劳一下沈三公子?”
唉,沈三啊沈三,这可真是别人瞌睡你给递枕头呐,想不到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小倒霉蛋,你说你什么时候回临阳不好?非要在这个时候回来。你回来就回来吧,还偏偏又被我撞见,现在好了,不抓你也不行了。景岫不禁为沈三公子未来的命运掬了一把辛酸泪。
…………
夜半,沈韵白才命人将自己的床铺铺好准备歇息,但尚未等他吹熄烛火,那火苗一闪,竟自己熄灭了。
他看着这昏暗的屋子,竟莫名生出了些不安的情绪,但他又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于是他便穿着里衣开了房门探查。屋外亦是一片漆黑,他左右看看,见没有一丝异样,倒也渐渐放下心来。
这时,黑夜之中似是传来一阵冷风,他这才意识屋里那窗户竟是开着的。
等等…窗户为什么会开着?自己一回临阳就有些畏寒,怎么可能忘记关窗?沈韵白暗叫一声不好,抓起外衣就准备往外逃去,却没等走上两步便被背后那人以刀鞘制住了咽喉处。
“你你你你你…”沈三公子哪见过这架势,登时就吓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什么你?”背后那蟊贼声音清越如筝,听上去年纪似乎与自己相仿。
“来人呐!快来人呐!快来捉……”沈韵白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见这蟊贼发了话,立刻像是被人当头棒喝一般清醒了过来,赶紧大声求救,结果还没喊完一句话就被一掌打晕了。
“啧,真是麻烦。”景岫拽住昏迷了的沈三公子,又将他掉落的外衣一并捡起来,心中想的却是,这小子真是娇身惯养的世家公子了,一看就没什么生活经验,连遇到蟊贼匪徒先稳住对方的心神也不知道,比起自己在天牢里被赵容卿和方筠这两个家伙威逼时的临场反应不知道差了几个量级。
景岫先是恨铁不成钢似的叹了口气,但又转念想起自己在天牢里和赵、方二人周旋时那两个人脸上失措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心下又觉得有些好笑。
等景岫将人运回济慈院,方筠也暂时能够压制住体内的毒素了,她扶着旁边的茅草床站了起来,用冷凝的目光瞥了景岫一眼。景岫有些莫名其妙,想着这人眼神怎么这样严肃又充满戒备呢?好歹也是本姑娘也算救了她一命,要不怎么说她这是实打实随了他家那位主子了呢,都是一样不拿正眼看人。
算了算了,见这人一向如此,景岫也懒得和她计较,于是便又携着沈韵白至赵容卿面前,狠狠拍了拍他的脸,将正昏着的沈三公子一下给疼醒了。
“你你你你你!!!”刚懵懵懂懂醒来的沈韵白一看到景岫的脸,立刻就大惊失色道:“卿本佳人,不对佳郎!奈何做贼啊!!!!”
然后还没等景岫向他解释,他一偏头又看见了赵容卿,眼神更加的难以置信了起来,“他他他他他他……”
“他什么他?你是只会说叠字么?”
这个沈三,怕不会是个傻子吧?
想到白天同赵容卿对临阳双绝的那一番品评,景岫忍不住借着月光觑了眼这沈韵白的脸,毕竟,这沈三公子既是宜春侯世子的亲弟弟,那想必模样也和他差不了的少吧?
不过呢,这沈三公子虽生得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也算得上是位俊眼修眉,顾盼神飞的美少年,但也实在是难和赵容卿这等妖孽相提并论,甚至连和秦槿相较都不一定能胜出,想来或许沈子鸾这双绝的名头也是以讹传讹而来的?
景岫正从这里漫无边际地神游呢,看见了赵容卿便如同见到亲爹一般激动的沈三连君臣之礼也顾不上了,赶紧向这尊大佛求救。
“洵之救我!!!!”沈韵白一下扑到了赵容卿的腿上,抓住他的下摆就不撒手了。
“沈!子!虞!”赵容卿忍着把他一脚踹飞的冲动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方筠没料到沈韵白竟然会做出这种举动,赶紧上前去拉他,这三个人,一个抱着别人的腿不松手,一个生无可恋地往后奋力撤退,一个如同拔萝卜一般竭力忠心护主。
景岫突然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应该不会寂寞了,她刚才真的不应该为沈韵白的未来掬一把辛酸泪,她明明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未来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