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编辑部的工作除了审稿等业务性工作占大头,学习提升自己也是重要一环。对于杨这样年轻的责编来说尤甚。
在纸媒市场逐渐萎缩的状态下,考虑到未来职业发展,越是需要不断思考、总结,努力让自己不要成为二八定理当中的那批“八”。
杨略带幸灾乐祸地把某本杂志上的一处不明显错字下方划了道横线,接着将杂志合上,放到一边。他手边的笔记本上,已经记满了一页的新词和佳句,他低头又整理一遍后,才拿起另一摞书堆顶层的《获得》。
研读其他杂志,就是学习的一环。好的要看,坏的也要看,主打一个兼收并蓄,像《获得》这样的业界顶流,更是需要仔细研读。
排版、装帧这些,倒是学习的末事,最要紧的是要学别人的择稿眼光,还要给自己的作者库多积累一些名字。
中国能用笔杆子的一抓一大把,但真能把字写明白的,如同九牛之一毛。国内现在的文学界,居于顶层的就那么几个,几家杂志社都是抢着要稿。
作为责编,杨最头疼的并不是审稿改错字做水磨工夫,而是组稿。想要组到好稿子,如同摘山煮海——摘莽莽群山中之一珍,取茫茫沧海中之一粟。
所以,他必须发掘出更多能写的人,来填充自己的作者储备库。
光审来稿是不够的,更多还需要主动出击,去跟那些作者邀稿。而其他杂志就是了解作者的一种渠道。
杨翻开了《获得》杂志。
打开《获得》,第一件事就是翻开目录。杨将目光定格在作者那一列,从下到上,先扫视一遍。这是他的工作习惯。
他这种工作习惯也有缘由——看《获得》先看作者,是为了找到有没有新名字,这样就可以第一时间得知首要目标。而新登上《获得》杂志的作者,一般都会排在靠后的位置,所以从后往前看,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单雪涛、毕飞羽,嗯,这是名家了,不用问;徐浩风、阿亿…这也都是老面孔;顾藻,遗憾,失之交臂…
其实,在《获得》找新作者是一件极没有性价比的事情。因为它上面刊载的极少有非名家作品。名家投稿的作品都要排队等,更何况是新作者?
不过杨也没考虑过真的从《获得》里找新作者就是了。
即使不从工作方面考虑,他也乐于去看《获得》。不如说,他选择这个投入高、回报低、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就是看中了在这里可以尽情地读别人的作品。看《获得》既是他的任务,也是他的福利。
读完目录,杨正打算翻开第二页,翻了一半,忽然眉头一皱,又把页面给翻了回去。
他定睛看着目录最上方,揉了揉眼睛,又使劲瞪去,像是要把白纸看出花来。
在目录最上方,堂皇而不由分说地印着一行字:
《石中火》——王子虚。
杨都还没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就已经开始加速了,热血止不住地往头上涌,意识回归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按着桌子站起来了。
“怎么了?”旁边的同事问。
杨拿着《获得》在手中挥舞,却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好一会儿他才把杂志扔到同事桌上,用力指着目录的第一行,向同事展示。
同事不解地看了他两眼,接着顺着他的手指念道:
“《石中火》,王子虚…嘶,我去!这不是你收的稿子吗?!”
杨还在失语状态,同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同一篇稿?你倒是快翻开看看啊!”
他提醒了杨。杨连忙翻开目录的页数,翻的过程中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动作略粗暴地翻到页数后,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熟悉的开头。
“是他,是他…”杨颓然坐下,手里捧着《获得》欲哭无泪。
“哎呀!”同事懊悔地大叫,“你把《获得》头条给放跑了!”
同事嗷的一嗓子,把身后几个其他的同事也惊动了,探头朝这边望过来。
“怎么了?”
杨恼火地说:“不管怎么样,话要说清楚,王子虚可不是我放跑的!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有数!”
同事说:“你别急,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先看看他的稿子,改没改?是不是全文刊载?”
杨翻了几页,抬头道:“改了,改了不少,不是拿过来的原稿了。”
同事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如果他改了,那就还好,这不是跟之前拿到我们社里的稿子一样了,这样的话丢了稿的责任小点。”
杨提高音量道:“他改出了能上《获得》的作品,说明这作品再打磨打磨,在我们《长江》也能大放异彩,我只恨为什么让他改的不是我?为什么我们杂志没有给他这个舞台?”
同事说:“你看你,又急!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几个同事都围了上来,也都听清了原委,顿时神态各异,有的焦虑,有的唏嘘,有的幸灾乐祸。
杨加速翻页,越翻越快,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将《石中火》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之间的所有内容捏在手指间,厚厚一沓,几乎占了整本《获得》的二分之一。
“这么多的内容,二十万字,《获得》把王子虚的作品登了足足二十万字!”
杨说着说着,脸部渐渐涨红了。
他想起先前部里拒稿的各种意见,也是提过“太多”。
想到这里他就来气,太多太多,再多,人家《获得》一口气登了20万,相当于给人出了一本书!人家《获得》什么地位,他们都有这种魄力,不知道他们还在瞻前顾后什么!
之前退稿还有一个理由便是“《古城》也退稿了”。《古城》退稿又如何,《长江》退稿又如何?《获得》不是照登不误?以后人们只会记得是《获得》登了这篇《石中火》,《古城》和《长江》二位退稿的,只会被当做笑谈提起!
杨完全出离愤怒了。他现在既对吴主编失望,又对总编失望,对编辑部失望,对自己也失望。
不是因为自家的作者跑到别家去了。作者到处给稿子是常态,他愤恨的是,这篇作品本来有机会留下来的,自己亲手拿它打了个转,没有保住,流走了。这种滋味比什么都难受。
想到这儿,他一怒之下拿起《获得》,抬步朝办公室走去。
“你要干嘛?”同事问道。
“我拿给申主编看看。”
杨推开主编室门时,申主编还笑容可掬,他刚邀了一篇稿子,正心情愉悦,看到杨怨气冲天地走进来,诧异道:“怎么了?”
杨把《获得》直接拍在了桌上:“王子虚的《石中火》,登上《获得》了。”
申主编表情凝重起来,从桌子里掏出眼镜戴上了。
“《石中火》是上次拿过来的那篇稿子?”
“是。全文有改动,不过的确是同一个作品。”
“60万字,怎么登的?”
“第一期登了20万字,应该是分三期。”
“你退稿后跟王子虚说没?伱知道他投《获得》了吗?”
杨苦笑:“都用那种理由退稿了,我还哪有脸去找他?他只说想改,我给了几点意见,后来他就很长时间没消息了,我问过他也没回我。”
申主编深深叹了口气,眼睛盯着《石中火》,看了良久,杨也不敢打扰他。然后申主编起身,说:
“走,我们去跟总编汇报。”
申主编带着杨,把《获得》摊开放在总编面前,几乎是原封不动的把刚才杨说的重复了一遍。
总编听完不动声色,双手拿起《获得》,看了好一会儿,接着放下杂志,拿起桌上的座机拨了一通电话。
“叫吴主编到我办公室来!”
很快吴主编就敲门进来了:“总编,您找我?”
总编伸手点着《获得》道:“我只说一件事,你听着。王子虚的《石中火》登上《获得》了,还是发的头条文章,全文刊载,第一期就登了20万字。”
吴主编愣愣地听总编说完,才问道:
“总编,不好意思,我能不能问问,王子虚是谁?”
听到他这话,办公室里三个人都绷不住了,杨尤其恼火,大声道:“就是上次投到我手上,《古城》退稿过的那篇稿子,记得不?”
他虽然生气,但毕竟还能控制情绪,没有当面说“就是你上次力主退掉的那篇稿子!”
吴主编额角上冒出微汗:“那篇稿子?哦,那篇稿子登上《获得》了?怎么登上的?杨你有什么消息吗?”
总编挥了挥手,说:“你们出去,吴主编留下。”
申主编和杨出去后带上了门,很快,怒骂声从办公室里传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到总编这样发脾气了。”申主编说。
杨觉着他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
“这篇稿子差点就保下来了,要不是吴主编…唉。”杨深深叹了口气。他还在为稿子丢了惋惜。
申主编小声道:“骂吧。这时候骂两句不伤涵养。我都想骂他。”
杨终于忍不住偷笑了一声,但随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恼。
过了会儿,办公室里总算没了动静。吴主编哆哆嗦嗦地出来给两人开了门,示意他们进来。
吴主编哆哆嗦嗦点头。总编视线看向杨,杨却冷着脸直起腰道:“有点难度。”
“怎么?”
“上次退稿,我明说了有部分原因是《古城》退稿,王子虚对我社很是失望。”
吴主编在一旁马上道:“这怎么能说呢?你真是的,这怎么能直说呢?”
杨冷着脸看他:“那不然怎么说,给什么理由?难道要说是他写的不好?”
吴主编说:“现在退稿不都是静默退稿吗?为什么要给理由?这传出去多难听?杨你不给自己留面子,你也不知道给社里留点余地吗?”
杨怒道:“王子虚当时就已经很颓丧了,如果真静默退稿了,说不定《石中火》这部作品就没了,就登不上《获得》了!”
吴主编想说那不是正好,但终究没说出口。
总编板着脸道:“别吵了。”
杨瞪了吴主编一眼,别过头作罢。
《石中火》丢了,丢得毫无体面,说起原因,足以让人颜面尽失,因为是他们主动不要的。
然而《石中火》发了《获得》,说不定会引起轰动,要是说起来,王子虚这个《长江》出道的作者没有投《长江》倒不是问题,投了《长江》却被《长江》退稿,被人知道了,恐怕要引起业界集体嘲笑。
至于始作俑者《古城》,一开始就没把《石中火》当回事,显然已无法挽回,只能祝它顺利!
杨从吴主编那里得知,退了《石中火》的是郝成梁,而且竟是他自作主张。他认识郝成梁,知道这事后只是默默冷笑,没打算跟他报信。他打算先打电话祝贺王子虚。
杨的电话打来前,王子虚正在南大南门口“观仪仗”。
说是仪仗有些过火,是夸张的说法。此日《昨日星》研讨会要在南大召开,不少大人物要过来,许多学生跑到门口数车子,看看哪位的业界大佬,又是谁的偶像会来捧场。
赵沛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把王子虚给拖过来的。
其实王子虚自己觉得这事儿十分无聊,他自己是不会过来的,但赵沛霖充当导游,某某车过来,他便介绍“这是《现代》的主编”“这是这届翡仕的评委”“这是上上届优秀奖的得主”,如此听来,就不无聊了。
最后,石同河那台熟悉黑车缓缓驶入。
“他还是来了。”王子虚说。
赵沛霖眯眼望去:“众星拱月啊。”
“他不参加研讨会,以什么身份来这里呢?”
王子虚感到疑惑。他扪心自问,异地而处,绝对做不到石同河这样厚脸皮,几乎都把为儿子铺路明牌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