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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夜晚的潜水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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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考完笔试之后,到《获得》最新一期发行,这两件事之间的日子,仿佛暴风眼中心的位置,异常地平静。

    除了宁春宴,王子虚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在《获得》过了稿。一些知道他要投《获得》的友人打电话过来关心过他,听他说过后,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惋惜。

    “我已经投了《山行》。你也是,要不别较劲了,投一个规模小一点的杂志,能够入围再说。”赵沛霖对他说。

    王子虚问:“《山行》是什么杂志?”

    “是个很小的杂志,说了你也不知道。”

    林峰则笑着安慰说,他的李庭芳老师点评了他的新作,认为很有希望拿全国报告文学奖,以后若是成了,肯定好好提携他。

    “李庭芳老师很关心你,问过我很多次,你半年没有出新作品,到底什么情况,”林峰说,“你的新作快发表吧,哪怕是发表在一个小杂志也行,你好歹是西河文协副主席啊,时间久了没有新作发表,会有人嘀咕的。”

    王子虚苦笑。赵沛霖和林峰两人天南地北互不相识,居然给出了同样的建议。他们的建议固然是出于好心,王子虚却不能采纳,只能讷讷以对。

    不过,其他人态度就算不上友善了。尤其是在石漱秋“无意中”披露了研讨会参加人员名单之后。

    某一天王子虚坐在“宇宙尽头的餐馆”吃饭,当天宁春宴和陆清璇都不在,他独自一人吃饭。刷手机的中途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对面几张桌子的徐蓉蓉视线交接。

    他点了点头,接着继续低头吃饭。以前他也在餐馆里见到一两次徐蓉蓉,都只是点头就算打了招呼。这次徐蓉蓉却端着自己的餐盘坐到他桌子对面了。

    “你最近有没有上论坛看看?”她问。

    王子虚摇头:“我最近一直在避免接触网络消息。”

    “明智的选择。”徐蓉蓉说,“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的比较好,他们把伱说得很…很过。”

    王子虚低头吃饭。石漱秋这段时间忙于宣传造势,团结自己小团体的最好方式,就是树立一个共同的敌人。王子虚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個人选。

    对于王子虚来说,这是小孩子把戏;对于他们来说,王子虚这个敌人弱得有点滑稽。两边都不满意,但相较下来,还是王子虚更应该回避。所以他不看论坛。

    “你真打算去参加研讨会啊?”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神经挺钢铁的。”

    “这是什么形容?”

    徐蓉蓉面上笑嘻嘻,掩饰着眼底的尴尬。

    “你去参加研讨会,该不会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想蹭热度吧?”

    徐蓉蓉这个人很有意思,刚才还说王子虚不要去看论坛比较好,接着就把论坛上别人怎么说的告诉他了。

    王子虚有几分震惊:“去参加个研讨会而已,有什么热度可蹭?”

    徐蓉蓉说:“据说这次去的都是大咖,连雁子山都准备参加。”

    王子虚问:“石同河参加吗?”

    “他还不至于露骨到那个地步。有雁子山参加,这次研讨会的规格就已经很高了。”

    徐蓉蓉又说:“你知道吗?雁子山和石同河都是西北人,俩人是老乡。石同河提拔了雁子山不少,雁子山肯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石漱秋的。”

    听徐蓉蓉的语气,好似大家都已知道石同河是石漱秋的爹。但他们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呢?他好像没有听说有人在声讨“子承父业”的事。所以他感觉有点奇怪。

    王子虚问:“石漱秋是石同河儿子这事儿,院里同学没意见?”

    “有什么意见?”

    王子虚不语盯着她,徐蓉蓉明白了他的意思,略带几分讥讽地说:“你爸爸是你爸爸,别人知道了有意见吗?”

    徐蓉蓉走后,王子虚心想,别人有没有意见不知道,反正他妈肯定有意见的。他妈和他爸吵得最凶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没来由地掐他。如果可以选,她应该是不希望他是他爸的儿子。

    其他人对王子虚的误解尚且好过,子曰,人不知而不愠,对于“不知我者”,王子虚已经可以视若无睹。唯独陈青萝的目光难熬。

    他那天正常上班,陈青萝却不正常地也来到了杂志社,看到他第一眼,便径直朝他走来,站在他的办公桌面前道:

    “怎么样?”

    宁春宴漆黑的眼睛从废稿堆上探出来,用警示性的目光盯着王子虚。

    王子虚装傻:“什么怎么样?”

    “投稿啊。”陈青萝语气有点急促,似乎嫌他笨。

    王子虚摇头。

    陈青萝问:“摇头是什么意思。”

    王子虚心虚不语。

    陈青萝伸出手,猛猛拍在他桌前:“摇头是什么意思?说啊!”

    她的语气如同病人家属般急促,倒像是摇头的不是王子虚,而是急诊室里走出来的医生。

    王子虚朝宁春宴投去了求助的目光,宁春宴却很没责任感地缩回了视线。陈青萝打量他们两人一眼,随后冷若冰霜地回到自己位子上。

    陈青萝的手背白皙,手指甲上没有涂指甲油,却也十分有光泽。她的手离开很久,桌上仿佛还残留着微不可闻的幽香。

    那天陈青萝没有再跟王子虚说话,虽然以前她也不跟王子虚说话,但以往她跟他说话,是单纯因为不想说话;而这次不跟他说话,是因为不想跟·他·说话。她貌似很·不高兴,众人也不敢打扰她。还没到下班时间,她就告辞离开了。

    王子虚就像一艘航行在黑色海洋深处的潜水艇,进入了静默模式,忍耐着一切孤独,只有他自己知晓自己的使命。这个使命哪怕连陈青萝也不能告知,他只能独自忍受。

    另外一件称得上是小插曲的事情,是杂志社开始对外招聘员工了,王子虚也帮忙面试。令他意外的是,有一位熟人也过来应聘编辑——竟然是林洛。

    林洛自从上次西河文会惨败后,似是彻底被沈清风放弃了,后来他主动退出了西河文协。林峰说,他像是从西河消失了一般。王子虚见了他一问才知,他转到东海来发展了。

    面试完后,林洛把王子虚单独拉了出去,低声问道:“听说你的新作打算投《获得》?”

    王子虚道:“怎么连你也知道?”

    林洛嬉笑着拍了他一把,说:“你可是我们西河文会头名啊!你的动向自然得多关注关注啊,也好跟进文坛最新风向。”

    王子虚感到无语,此人溜须拍马的功夫羚羊挂角。要不是那天,林峰在清风居外偷听到两人密谋着用各种阴招对付王子虚,他知道林洛是个阴险小人,否则差点就要被他迷惑了。

    “投过去了。但是没有回音。”

    林洛诧异:“投过去多久了,还没有回音?”

    “一个月了。”

    林洛试探地问道:“那怕是没有机会了吧?我听说《获得》不退底稿。”

    “嗯,应该是没机会了。”王子虚点头。

    林洛脸上终于展露出释然般的由衷笑容:“这样啊,那有点遗憾了。不过你的水平确实也还不够,那毕竟是《获得》,还得历练几年,大概才有机会登上去。”

    王子虚点头:“嗯。”

    林洛离开后,王子虚问宁春宴是否要录取他,宁春宴诧异地盯着他:“录取他?我记得他不是不待见你么?”

    王子虚说,这人虽然不待见,但他的水平还不错,他愿意来当责编,可以帮我们不少忙。

    宁春宴厌烦地摆了摆手:“算了吧,我们用人坚持以德为先。而且我看见他就烦,你别逼我。”

    王子虚没有劝她,不如说,有这样一个凭喜好办事且喜好跟自己完全一样的领导还挺爽的。

    转眼到了研讨会前一天,是个阳光温和的星期日。王子虚的心情难以平复,在腋下夹了本书,往杂志社去了。

    走在路上时他还在想,上次也是这样一个休息日,他意外在办公室见到了陈青萝。结果他推门进去,果然见到了陈青萝。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礼服,头发垂到脸颊上,在斜透过玻璃的阳光下,有种令人心悸的美。

    王子虚怔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动身朝自己位子走去。因为这几天陈青萝不跟他说话,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跟她说话。

    没料到陈青萝却主动说话了:“算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放平心态是最重要的。”

    王子虚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陈青萝没好气地说。

    王子虚拿着书在自己座位上坐下,愧疚感越发浓厚。陈青萝嘀咕了一声:“傻子。”

    王子虚忽然看向她,陈青萝被看乱了。他说:“我明天有件事要告诉你。”

    陈青萝的脸莫名变得绯红起来:“什么事?”

    “总之是惊喜的事。”

    “那你别告诉我。”

    王子虚问:“为什么?”

    他打算明天就向陈青萝坦白自己登上了《获得》的事,这样算是个惊喜吧?但陈青萝的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

    “你拿到了翡仕文学奖再告诉我。”

    王子虚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有点生气。

    “拿到翡仕文学奖再告诉你就迟了。”他说。

    她抬头看他:“这么说,你还有信心拿那个奖?”

    “有是有,但我的主要意思是,那就迟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她又高兴起来。

    “什么书?”她问?

    王子虚举起手里的书,把封面对着她:“川端康成的《千只鹤》。准确的说,还包括《波千鸟》。”

    陈青萝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不是吧,你连这个都没看过?”

    又来了,萝式质问。

    王子虚有些脸红:“我觉得我看过——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你明明记得你看过一本书,但一点关于这本书内容的记忆都没有。”

    陈青萝呆呆地说:“没有。”

    “反正我就是这样。”王子虚翻了一页,“这本书的内容对于我来说,特别具有惊奇性,如果我看过,我一定会有印象,但是我确实没印象。”

    陈青萝说:“毕竟有很多出轨、乱伦、情与欲之类的内容。”

    “嗯。我明明记得我看过,你看,书缝里都有灰,这本书在我家放了好久了,但内容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青萝说:“买完书就当看过了。这种事也是有的。”

    王子虚想反驳她,但止住了话语,因为他看到,书页上,有一句台词的下方被划上了横线。

    那是一句有关丈夫出轨后心态转变的话。王子虚确信,自己绝对没有给这句话划线的记忆,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看到这里并在这句话上划下着重记号,更不可能画过记号却毫无印象。

    书是放在家里的,如果要解释,那只有一个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能够碰到这本书。

    是妻子。

    王子虚皱起眉头。

    她在他记忆里,绝对不是会看川端康成的书,并且认真划线的女人。

    更何况,她何以要在这句话下方划线呢?

    难道,她那个时候,就已有所打算了吗?

    “苦恼一旦过去,就不会留下痕迹吗?”

    “一旦过去,有时还会令人怀念呢。”

    那是妻子划过线的两句话。

    妻子怀念的是哪种苦恼?这两句是她随手一划,还是拥有着什么隐喻?王子虚无从了解。

    因为话题戛然而止,王子虚没能继续跟陈青萝聊下去。那之后,他拼命翻页,想要引起她的注意,让她再说些什么。可惜直到她离开,她都没有再同他说话。

    石漱秋作品的研讨会,对于整个南大文学院来说,逐渐变成了一件越发隆重的活动。

    文学院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并不是所有人都站在石漱秋那边。

    一些性格高傲的学生,不免也觉得石漱秋此人有些高调,对所谓研讨会颇为不屑。可随着研讨会信息逐渐披露,这些声音还没来得及泛起波澜就消弭无踪。

    要来参加研讨会的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文学院的学生再看不上石漱秋的作品,在听到自己偶像也要来捧石漱秋时,也不免丧失了信心。

    而相比起来,支持石漱秋的那批学生日渐骄纵。他们拟组成一个文学社团,为了声援石漱秋,办了不少活动。他们统一穿着白色衬衫,或集体在校内骑行,或在校门口诗朗诵,弄得甚有声势。

    研讨会将于下午在礼堂召开,上午8点,王子虚便起了床,早早地去了报刊亭,反复询问《获得》是否到货,到了10点,他终于买到一册。

    《石中火》的名字,以斩钉截铁的姿态高居目录第一行。

    他揣着杂志,又赶去了校图书馆。在文学类当期报刊书架上,《获得》被摆在相当显眼的位置。

    看过之后,他总算稍微放心些了,但相比起来,自己的社交网络却很沉默。除了濮雨阳给他发消息提醒杂志发售了,竟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作品登上《获得》的事。

    这想来也正常:毕竟《获得》属于纸媒,传播即时性不如网络,不会一登上杂志,就天雷勾地火引发惊天动地的波澜。

    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意味着没有波澜。在黑色海水底部,有着更汹涌的波涛在酝酿着,正在坚定地聚集着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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