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年除夕先生许出师 赠头面了却师生情
张云雷有时也很困惑,当年自己还小的时候,一门心思只想着快点长大,把担子从自己师父的肩上接过来,然而真的长大了,真的直面师父面对的东西,他又觉得恶心。卧榻之边豺狼酣睡,偏偏一个个装得兔子似的,还不能直接往外赶,扪心自问,张云雷觉得自己受不来这个委屈,可师父,他怎么就连抱怨都没有一句呢
过不了几天,就是除夕,照理说大年初一才拜年,三十晚上能回家的师兄弟也要回家陪伴亲人,玫瑰园剩下的大多是孩子。从早晨起来,写对联熬浆糊,一刻也不得闲的,偏最忙的时候家里电话响起来,郭德纲把手上面粉在围裙上扑了扑,接起来一问,居然是从李先生家里打来的。
“小郭,我找一下我们那孩子。”电话是李老亲自打来的,照例年初一时,张云雷必然要去李老家里拜年,提前找他想必是有事,郭德纲端着电话,赶紧就把在厨房帮着切菜的小孩儿给叫出来了。
“先生。”
“孩子,你现在来家里一趟吧,思来想去,这事儿还是得跟你分明了才好。”李老的声音依旧慈和,张云雷看了眼时间,道:“好,我马上就去。”
新年的北京空旷了下来,大街小巷也没什么拥堵的车辆,这日子已经打不到车了,就连公交车的班次都减了,张云雷裹着厚实的围巾登上公交,发现长长的车厢里居然只有自己一个人。
“小伙子,大年三十还出门呐”司机师傅打着方向盘,长日无聊,他也快到了倒班的时间了,张云雷把手揣进袖子里,答应了一声。
他对于李老这次突然的要求心里确实没谱儿,车厢里还算暖和,下了车再迎着冷风走到先生家住的院子,却见门口放着一红一紫两个行李箱,待进门,就见那棵挂满了雪霜的桃树下,先生正围着红围巾笑眯眯地看着他。
“来了,快进来吧孩子。”李老和师姐一起拉着他进屋,他将近一个月没来,一进屋才发现屋子里此时已经搬空了,素日先生常躺着的那把摇椅已经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墙根底下只有木桌和上面的祖师爷画像还没收走,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问道:“先生,您要搬走了”
“在北京住的时间太长了,有时候想想年轻时候的事儿啊,还是想回上海,过几年年纪再大,可就真走不动了。”李老伸出手来握住他一只手腕,把他领到祖师爷画像前,那小桌下头设了一张垫子,张云雷心头微跳,大概明白了李老的意思。
“今天就跟你师姐回上海,过了这个年,就不回来了。”
“先生,您”
“先听我说,”李老阻止了他,只见她面对着祖师画像的供案,轻轻合了合掌,道:“那年你师父领着你过来,就是在这屋里,我应你师父师爷让你做记名弟子,自甲申年八月十五至今,已经五年有余,你的天资,在现在这一辈的孩子里是掐尖儿的,做得出的成绩也难得,但我跟你没有师徒的缘分,是为什么,孩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先生。”张云雷抬头看着祖师画像,接着道:“谢谢先生这么多年来把我当成弟子教导,我一直感激先生。”
李老笑了,她点头,“我看的见你的感激,但孩子,人一辈子收徒八百也未必能有一个出类拔萃,你名份上不是我的徒弟,总归让我心里过不去。今天没有三师,就当着祖师爷画像,你跟我自个儿心里知道,我认你做弟子,孩子,你有师父在,我不强求,要是你愿意,现在就跪下给祖师爷磕头,要是不愿意,就当今儿咱们道个别,别的话我也都没说过。”
张云雷扶着桌子,那上面供着的祖师画像已经很旧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引保代三师,也没有观礼的宾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梨园同行中间是不作数的,这只是成全李老的一个心愿而已,于是他恭恭敬敬在祖师爷面前跪下,按照规矩自述姓名,师从何人,学艺时间,而后双手扶地,给祖师磕了三个头。
李老眼眶发酸,她冲着师姐摆了摆手,就见师姐从一边端来一个二尺见方的盒子,李老缓缓接在手里,端稳了,俯身放在张云雷手里,“给你,算是出徒的礼物。”
这盒子并没有盖盖子,他怕李老弯腰头晕,赶紧接在手里,却发现竟是一套整整的绢翠头面,当即就慌了神,赶紧起来就要往师姐那边还,李老拦了他,道:“这是我年轻时候用过的旧银胎点的,不是名贵的东西,你收着,这是当师父的一点心意,往后外头就要靠你自己闯了,我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就近帮着你了。”
话说到这,张云雷也知道意思,他不再推拒,站起身来双手捧着东西,给李老鞠躬,李老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事儿也差不多了,回去吧孩子,大过年的,等安顿下来我给你寄在上海的电话,别失了联络了。”
“我送先生。”张云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刚到这个院子里来时尚且不及先生高,而那时先生似乎也没有这么多的白发,往事历历在目,而今先生马上就要走了,胡同尽头的院子里也再不会有京戏声响,莫名地,他感到鼻头发酸。
他在小院外头跟着师姐一起把两个行李箱放进车子的后备箱里,来接先生的司机开得平稳,几乎没有什么颠簸响动车子就消失在了街口转角,张云雷捧着那副头面,回头看这个他曾在五年里度过许多日子的小院,两扇大门被紧锁着,他空出一只手来轻轻摸了摸锁孔,铜制的锁已经冰透了,他轻轻一叹,转身捧着东西就要离开。
“角儿!”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他回过头,就见杨九郎穿得像个熊猫似的,咚咚咚朝自己跑过来。
“你怎么跑这来的”
“今儿不过年嘛,我妈炸的老头儿鱼,说头一年拜师给师父送去一罐儿,本来想看看你来着,结果师父说你出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我不就来了嘛。”杨九郎习惯性地要把他手里的东西接过去,张云雷却反常地让开了手,他摇摇头,解释道:“这个得我自己捧回家。你去哪去玫瑰园还是回自己家”
“见也见着了,我就回自己家呗。”杨九郎跟着他一起往胡同外面走,想了想又道:“还是先把你送回玫瑰园吧,感觉你这东西挺大件儿的。”
“不顺路吧”
“今天家里没事,不耽误。”杨九郎和他一起站在公交车站,四下张望了一会儿,问他:“角儿,大过年的呢,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长辈回家,过来送送。”张云雷掂了掂手里的东西,终于把自己心里的那份怅然说了出来:“翔子,先生这一走,可能以后都没机会再见面了。”
“李老她”
“回上海去了。”张云雷侧头和他对视一眼,叹道:“翔子,我最近知道了一件事,我不知道这么干对不对,但是我想做。”
“角儿,您这说的,好像要杀人放火似的。”“可去您的吧。”张云雷被他气笑了,拿胳膊去拐他,“跟你就说不了正经话。”
杨九郎也感觉到了张云雷的情绪不正常,或许自己不该问吧,杨九郎把目光转向空旷的大街,远处还没有公交车的影子,身后张红挂彩的胡同有几分模糊了年代,杨九郎笑了一声,面对着张云雷,对他道:“角儿,别想乱七八糟的了,你就是真把天捅个窟窿,还有个高的给你顶着呢啊。大过年的,还不如回家吃鱼。”
“是是是,你给我顶着,到时候你不耍赖就行。&34;
“承认我比你高了”
“傻样,那也是一时的,你不长个儿了我可还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