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折玉兰初识陶云圣 收义子麟儿醋生波
转过年就是另一番光景了,上辈子郭德纲伤透了心看透了人,但他毕竟不是能阴里使绊子的人,索性只让曹何二人放任自流,心中未尝没有让他们短了能耐少生事的念头。何云伟年底封箱的时候托病没来,曹云金则冷着脸站在第二排,眼神空洞,不明所谓。
毕竟年头久了,郭德纲已经忘了,上辈子辫儿在前头打板儿,曹云金在后头贴板儿,也是这个眼神。
封箱时张云雷也没来,他年底的时候就能敞开了唱了,郭德纲也终于和他仔细谈了对往后的想法,正如他所料,张云雷不想放弃相声,这样一来,以后还让他回来说相声就不是当初叫他去学戏时用来安慰人的一句空话了,郭德纲对徒弟保证一旦遇上合他眼缘的捧哏,就让他回来说相声,但在这段没有搭档的日子里,他希望张云雷不要闲在家里,去好好唱戏,而小孩儿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了。
到底是快要十五岁的大孩子了,说是不闲在家里,张云雷可不单单是按照要去先生那里学艺来理解的,他请先生帮忙在北京城找了个不大的戏园子,上午去先生家里,下午就去园子,晚上回去再跟师父学相声。他从小跟在大人们身边,懂事得早,不愿意成了人还花家里的钱,郭德纲刚一知道很是吃了一惊,生怕这身子骨没长成的小孩儿把自己累垮了,倒不成想他越干越精神,只好由着他去了。
顺着是顺着,暗地里念叨是难免的,说是长大了不愿意花家里的钱,其实自己根本还只是个小孩儿呢。
也许小孩儿自己也知道,烧饼和奇林都不能做他的捧哏,而等待又没有一个准确的期限,既然人人叫他一声角儿,他就得一步一步配上这个词。
四月份的时候玉兰花就开尽了,张云雷还没给自己赚够做新戏服的钱,他固执地不肯接受师父和先生给的刺绣戏装和水钻头面,因为在小园子里和他一起演戏的“同事”们都没有特别漂亮的服饰,大多是体型相似的轮流穿戴,下了台喷上白酒,撒上樟脑丸放回箱子里。
这股子倔劲儿上辈子支撑了他一生,郭德纲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上辈子倒仓后的小辫儿宁可自己跑出去北漂受罪,也不愿意享受家世能给他优渥生活。因为这孩子打从十几岁,就决定了一辈子靠自己活着。
其实有师父惯着多好,郭德纲对此深有体会,重生至今,每每在师父跟前,他都觉得师父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个不懂事的孩子,外头有多少事是师父私底下替他转圜的,上辈子他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但这辈子他却不愿在师傅面前说破,师徒父子,有师父在世护着自己,是最难求得的福分。
张云雷在小园子里唱了六个月,他毕竟还是没长开,身量够高但是太细瘦,大人的戏服他要系得带子对在一起才不会踩在地上,最后小孩儿没办法,红着脸拿着自己六个月赚来的钱,来到郭德纲书房里,请师父帮他找人做一套合身的戏服,差的钱他给师父打欠条。
老郭郑重地接受了小孩儿的托付,他请了特别好的手艺师父,红裙上绣了矜贵清高的白玉兰花,一身衣裳在这个年代都不下千元,而后老郭谎报军情,跟小孩说他五百块钱就做下来了,然后打了五十块钱的欠条。
以至于小孩后来第一次去给自己做衣裳的时候大惊失色,非说裁缝坑人,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现在郭德纲真正要去的是他一直不会忘怀的一个地方,cctv戏曲频道的节目,他还记得当年自己在这里遇到了自己众多孩子中的一个,他的小天才,他们的小陶阳。如果那天在雨里听逍遥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孩子正在经历着什么,想必后头的事也不必等到明年,也不必有那劳什子的某经历某老板,超脱凡世是淡然,也许现如今这孩子还不知道何为苦楚,但他明白,陶阳的童年若再无转变,必会是这孩子将来的一道长痛。
云淡风轻似朗月,心头却横血一痕,这或许就是上辈子的陶阳吧。
给小辫儿的戏服被他放在车里,郭德纲走进录节目的大厅,急切地搜索那个小小的身影,他久久注视着自己的干儿,满眼的慈爱与思念,陶阳回视着这个盯着自己的怪大叔,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起来。
他对陶阳的关注当然也落在了王福忠的眼里,这位陶阳现如今的老师,于阿陶学戏登台有功,于他过往童年经历的王福忠,已然发现了这位曲艺界鼎鼎有名的人物对自己徒儿格外的关注。
这场节目具体录了什么,上辈子的郭德纲不记得,这辈子的郭德纲也没记住,前者是因为没放在心上,后者是因为心上都是陶阳。
外头天蒙蒙地下着雨,郭德纲走出大楼,来到停车场自己的车子旁边,果然看见已有一大一小两个等在旁边。
奇怪的是,老郭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居然不是“孩子,你可终于来了”,而是一股对着王福忠的无名火“你居然敢冻着我家的孩子”!
等候在此的男人急切地拦住了郭德纲,让他奇怪的是,几乎没费多大力气,这位相声界的名角儿就和他们一起站在了潮湿的雨幕里。
“您听这孩子唱一段吧,这孩子是个天才,唱得特别好。”
郭德纲怜爱地看着陶阳圆滚滚的脸蛋儿,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裹住了孩子,点了点头,陶阳愣了一下,这才开腔,唱的依旧是上辈子那段逍遥津。
“真好,好孩子,太可爱了。”郭德纲摸了摸陶阳的头,这让小孩儿很疑惑,他听过太多人的夸奖,对于“唱得好”、“满腔满调”、“天才”之类的好话早就麻木了,而眼前这个人,是第一个听完他唱戏之后没有说他唱的如何,而是像父亲一样摸了摸他的头顶,说自己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其实真的像父亲吗陶阳有点拿不准,毕竟父亲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词了,这个词汇到底指的是乡下垦田的生父还是会罚他站在小板凳上写检讨的老师,他分不清,但潜意识里他觉得这两种都不像是父亲。王福忠喜上眉梢,这孩子得了郭德纲的赏识,他的背后可是在全国曲艺界都话震三分的侯耀文啊!这一条关系不就攀上了么他高兴地就要和郭德纲握手,可眼前这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却忽然蹲了下来,与陶阳平视着,问他:“我要去后台看我的儿徒弟,你想去吗”
“说相声的后台吗”
“不,他和你一样,现在在唱戏。”郭德纲看着陶阳懵懂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又补上一句:“他是蔷华老的学生。”
这一句就是补给皱起眉头的王福忠听的,果然一提到程二代五大名人之一的李老,王福忠当即不再意图阻止,而是点头答应,开玩笑,李老这样的前辈都肯屈尊附就,去教一个九代的相声小弟子,这位郭德纲的人脉又岂能小觑
阿陶被抱上了车,郭德纲拉上车门,栾云平最近两头跑,终于记得去张云雷所在的馥津园的路了,陶阳看着被雨打湿的窗户,忽然听身边的大人问道:“宝儿啊,今年多大了”
“九岁了。”陶阳回过头,正好看见一边座位上叠得整齐的一摞戏服,眼睛瞬间就直了,他盯着看,好久才吸了口气,“这衣服真好看。”“这是我徒弟的新衣服,给他送去,待会见了可以叫他小辫儿哥哥。”
“他很小就上台了吗”“对啊,比你大一点的时候就有人叫他‘角儿了,和你现在一样。”“他的新衣服真好看,一定是主角儿,没有跑龙套!”
郭德纲心里一酸,他看着这孩子艳羡的目光,不禁一阵自责,自己还是来晚了,上辈子阿陶小时候一直认一个死理,娃娃唱戏是火不长远的,那些所谓的京剧天才,最后长大了都逃不过一个跑龙套的宿命,那会儿阿陶本该有的顽皮和蔫儿坏都被他刻意地藏起来,他假装成熟,假装早早看透规则,往后就不会意难平。这群孩子啊!伤身可怜,伤心何尝不可怜
车开到馥津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有一股沁人的草香,馥津园所在的街区周围遍植柏树,郭德纲和门口打好招呼,园主亲自过来迎接,郭德纲一路也没推辞掉,就这么和陶阳被簇拥着进了后台。
陶阳睁着眼睛看着忙碌的后台,他能看得出来在准备的是《四郎探母》,后台的人勾脸的勾脸,上头面的上头面,郭德纲把他领到一架妆镜前,这才见那位包好软头面的演员惊讶地站起身来,对着郭德纲叫了一声爸爸。
“这就是小辫儿哥哥,辫儿,这就是陶阳。”
张云雷看着这个小孩儿,笑道:“爸爸,他好可爱啊!”
“别说人家可爱,你小时候的调门儿可不及这孩子高啊。”
半年的戏台生涯已经让张云雷对各色谈话都表现得游刃有余,他心里溜过一丝醋味儿,问师父:“您这是给我介绍不可限量的小角儿来了”
“晚上散了,和小孩儿一起唱一段吧,大老远被我忽悠过来看你,给你们录一段视频,也正好试试你那新衣服,可算是取回来了。”
“诶在哪呢快给我看看!”小孩儿的激情一点就着,郭德纲无奈地把袋子递给他,张云雷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衣领上的花纹,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件属于他自己的戏服,意义和他人生中生中第一件大褂一样深重,他的目光被陶阳看在眼里,让阿陶觉得这个哥哥眼里有光。
《四郎探母》唱完已是入夜,园子里稀稀拉拉走光了人,张云雷在后台把旗头卸下来,换上师父带来的衣裳,这是他最擅长的锁麟囊的戏服,而他要与陶阳唱的是武家坡,原本应该戴着银钉守寡的王宝钏却穿着红衣,原本人高马大的军爷薛平贵却是个豆芽大小娃娃,本该是很滑稽的场面,却无人有半点笑意。
园主把锁头留给了他们,照着台下的灯都关了,只有一方戏台还明晃晃的立着,两个小孩儿站在台上,观众只有一个,没有弦师也没有大鼓,有的只是郭德纲的快板儿。
“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34;
陶阳唱得洪亮,张云雷唱得刚烈,两人旗鼓相当,唱到后来,连陶阳都恍惚以为自己长大了,和一位名角儿一起站在舞台上,同为主角,互为犄角。小孩子天马行空,他忽然开始想象自己原来一直认为不可能的未来。有没有可能自己也可以一辈子站在戏台上有没有可能自己不像那些倒仓坏了的大哥哥,能一辈子唱自己喜欢的角色“”能,你能,孩子,只要有爸爸在。”
快板儿声不知何时停了,张云雷的声音也停了,阿陶听见这样一句回答,他抬起头,看到了站在眼前的郭德纲。“别害怕,孩子,你们都一样,都能好好地在台上站一辈子。”那一瞬,陶阳捕捉到了一个无限近似于父亲的影子。
“爸爸……”
“诶,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好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