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鳎目鱼浪子劝回头 积重难鲛珠化泪抛
于谦其人,心明眼亮,非礼不言。他家角儿的性情,他是这世上少有能看透的,打从到了北京拜了师父,多少人看着郭德纲就跟看着什么豺狼虎豹似的,其实他家角儿见事一直就有股直来直去的劲儿,外面人玩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也不屑于了解,怼到眼皮子底下就真刀真枪跟人家干架,所以打从跟了他那天于谦就知道,第一他不能离开他的角儿,第二他得替他角儿转圆着。
是哪一天呢于谦也没看出来,但他能感觉到角儿突然就稳下来了,就像是个十几二十的大小伙子忽然长成了而立之年的男人,宝剑藏锋,万事计较在心,燥气虽衰热血未凉,仿佛卯着劲儿等着什么命中注定的大事。
于谦知道角儿能安排了也会安排了,但他心里慌,他总觉得郭德纲那空着时的眼神里有一股千帆过尽的空寂。而他本该意气风发。这种疑惑在郭德纲回来足一年半的时候再也压不住了,谦儿大爷的处置方式倒是一如既往,老哥俩在家里约了,一个带酒一个炒菜,酒是烧酒,菜是蒸的鳎目鱼和小炒,支了桌子就聊开了。“大林什么时候放假”“哥哥急着教他呐。”
“这不是看你身边这么些孩子教着眼馋么。”于谦夹了口豆芽,这会天已经凉透了,屋里渐渐开起暖气来,郭德纲从桌上拿起毛巾擦了擦头顶,回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于谦也追问:“这么些日子了,你怎么突然就晾着那两个孩子了呢教出个角儿来不容易呐,剩下的孩子们不是年岁小就是学的时日短,要是他们俩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咱们大人,容他们道个歉也就是了,没得角儿这么任性的。”
“嗨,哥哥,这哪是任性不任性的,咱两个大老爷们不兴这个。”“那就别生干气了。”于谦赶紧劝他,“咱们这行不就是为了一代一代往下传吗孩子们都那么小,你自己撑着太累了。”
郭德纲闷声喝了口酒,他素来不喜欢喝酒,但今天对着于谦却生出了一番借醉一诉的愿望,他反问于谦:“哥哥,要是我跟你说,打从一开始这两个孩子我就留不住你信不信”于谦觉得似乎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沉着脸安安静静听郭德纲说话,就听他道:“哥哥,要是我跟你说,这事我早就过了一遍了你信不信”
空气凝固了许久,久到他们两个对视的眼睛都开始发酸,于谦忽然道:“你说我就信。”
那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盛着的是前世今生都没变的关切和信任。
关怀你是我的心愿,信任你是我的职责啊!
“哥哥,我那一辈子活到七十八,徒子徒孙整三百,孩子们,云平、烧饼、辫儿、云鹏,还有那许多你还不认识的,都成了才了,你陪我到七十八,老天没收你,估计你后来是再没说相声,你碰不着我这么好的角儿了您。”郭德纲说着说着就开起他老哥哥的玩笑来,可于谦看得清楚,他角儿的眼睛都红了,红彤彤的满眼都是辛苦。
“但你说的他们两个,走了便罢,领着人骂我也就罢了,他们一个师兄弟都放不过,辫儿半边儿身子都摔碎了他们骂,烧饼嗓子哑了他们骂,社里出了事儿他们也骂,云平受了多大的委屈也就辩了一句,他那泪珠子就贴在我心口上,现在还滚烫滚烫的呐!”他一下下戳着自己的心窝子,于谦去摆他的手,又听他道:“哥哥,脾气秉性如此,我想容他们,他们用不着啊!”
“诶诶诶,行了行了,角儿,不给他们求情了。”于谦甚至都没觉出自己刚才听见的是多不可思议的事,他眼里就只剩下他马上泪珠就要淌下来的角儿了,他从桌上扯了纸来擦他眼睛,忽然听他委委屈屈地说道:“哥哥,我一辈子不唱未央宫了。”“没事没事,啊,委屈就说呗,天天憋着多难受。”
“刚回来那几个月,小辫儿一蹦我心都颤啊,哥哥,我是他们的师父,叫我一声爸爸我得护着他们一辈子,打从咱们师父那就是这个规矩。”
“哎,角儿啊。”于谦站起来从后面拍着他,答应着:“你要是觉得他们不顶用,你就说,让我陪你撑多少场子我就陪着,咱等着小孩们都长大了再歇,不差这几年。”
十月一前后,那批孩子配像的戏渐渐都在中央台放了出来,他们这一行的平时在家闲着时都好听个戏放个曲的,恰好侯老那几天去台里和几个晚辈商量重阳特别节目的安排,猛然听人提了一句,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自家的徒孙,他听郭德纲叫小辫儿叫惯了,好在那天录像时小孩一段贯口实在挣脸,不少人现在还记得这孩子是他的徒孙,不管是真心赞赏还是假意攀会,个个都要赶来跟他夸一句,这就让侯老上了心。
要不怎么说他们侯门弟子一个赛一个地护犊子宠小孩呢果不其然,侯老回去先和老友们说一番是免不了的,到了日子还得和小辈们抢了遥控器坐在电视前等着看,这一次几位戏剧界的策划人确实是下了苦心思,小孩儿们也真是卖力气,个个是配的全本,自家这孩子油彩妆粉一扑确实是不一样,也就一双眼睛好认,侯老笑呵呵地看了许久,总算是放稳了心,知道没白费心思替徒弟联系李老。
把遥控器还给小辈,侯老踱进书房拨了徒弟的电话,照例被郭德纲问候了一番身体,这阵子他确实没敢轻忽,正在医院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心脏病,看看有没有做手术的希望,闻言只是叫他放心,反问起徒弟近日如何,可还有来找麻烦的。这就是听个笑话了,他们设套又能怎么样,郭德纲早就过了一不小心就往里钻的时候了,好言让师父放了心,果然就听他问起了小辫儿的事。
“咱们家这小孩儿现在能唱了没有”
“能了,师父,怕没倒好不让他唱嘎调,现在他自己没事也捡捡贯口。”
“你可告诉他别贪多嚼不烂啊,德纲,这一行能成一样就不易了,样样俱全行不通的。”
“没有,师父您放心,他也愿意说相声,我看得出来,小辫儿嘴里不说,心里头主意最硬。”
侯老嗯了一声,又道:“家里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孩子,小烧饼,那孩子不像是能捧哏的,大林那孩子也不像,小辫儿这是要单出来了”
郭德纲被师父这么一问才仔仔细细地回想起了自己那九字科徒弟的样貌,小眼睛,生得又白,浑身上下一股北京小爷混不吝的劲头,那孩子今年也该十六了吧,跟辫儿搭了一辈子的,风风雨雨到最后,还是九郎最能合着辫儿,不过现如今,那孩子应该还不知道辫儿是谁呢吧
上辈子喜欢德云社的姑娘们管那跨辈分的叫包办婚姻,管他们同辈分自己搭的叫自由恋爱,说得德云社跟大观园似的,他自己就是那贾老太太,“婚事”成不成都得自己点头,因而师父一问到这,他也是胸有成竹,“谁给他捧都是缘分,缘分不到强求不来,辫儿自己也明白,北京城剧场多着呢,让他们彼此等着吧。”
侯老也是过来人,这话他认,又在电话里聊了聊其他入门不久的徒孙,感慨了一番各自家里最难管的孩子,撂下电话,侯老也是觉得郭德纲一年多来成熟不少,却没料到方才电话里这小子就顺脑子胡说来着。
什么缘分没到人家两个孩子可早就见过了,不单单是见了,就刚才那会子工夫,十六岁的杨淏翔已经深深地把一个名字记在心里了。
回家那天杨淏翔是很后悔的,他太惊讶也太高兴,居然忘记问那天剧场里看见的小角儿叫什么名字。这会儿偌大的北京城他还不知道德云社在什么地方,一别之后,到底是无处打听名姓了。
奈何缘分天定,这一天在家放着国庆长假,偏偏就因为下雨没出屋,坐在电视机前闲调台,眼前红影一闪,拨将回去,那人物旁边的姓名框还在,上头两行白底蓝字清清楚楚,左是“原音荀慧生”,右是“配像 张云雷”。原来他叫张云雷,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云中惊雷,云高而浩渺,春雷振聋发聩,高悬头顶,那是他触不到的高度,杨淏翔没有料到萍水相逢的一个孩子居然已经站在了这么大的舞台上,那天初遇时莫名的亲近和熟悉渐渐变得不真实,台上的角儿恍若被镀上了金边框,闪着光成了他现在够不着的天上星。杨淏翔忽然觉得,自己前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此迫切的渴望,想跑起来,越山跨海,去站到另一个人的身边去。而不久之后他才明白,这便叫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