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上灯夜·撷丹舞
从那一日始,虞思训的每一天都被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所占据。柳扬子找来江曲各路顶尖的名师,日日面授,她忙得有时连饭都吃不下。
所幸从小习武,虽然在才学上略有落后,但是在歌舞上却展现了过人的天赋,连老师也频频满意点头。
今日,她要开始学一支极难却又极美的舞,“云泽梦”。
云泽梦要求舞者有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同时要有强健有力的身躯。老师曾在先帝御前献此舞,艳惊四座,最后却因一时失神摔断了腿,从此退隐,成为绝唱。
虞思训已经数不清自己摔了多少次,汗水糊了满脸,便服也湿透。
“思训,先吃些东西吧,今日练够了,我们明日接着再练。”老师是个温婉的女子,蹲下身子,用手帕为她印去额头的汗珠。
“老师,我学得太慢了”她垂着眼帘,摇摇头。
“小傻瓜,这舞纵使是当年的我,也学了一月有余呢!这才是第一天,我相信你一定能学成的。”
“老师,我还想自己再练练,劳烦您跟小缘说一声,让她先吃吧。”虞思训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
门外的周景临站了许久,还是不忍推门而入,生怕打扰了她的专注。
他皱了皱眉,眼中明明带着一丝担忧,但转身时,却换了副面孔。
“草民确实像野草,春风吹又生。”他细长的眉眼一眯,红唇一抿,仍是那个纨绔不羁的盛王爷。
“王爷,要不要给虞姑娘再备一席饭菜?”管家在一旁提醒。
“她不吃那就不要吃了!”周景临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回他天字号的包厢。
在旋转的间隙里,虞思训仿佛听见盛王的声音,一下失神停了下来。
最近的十余天里,他常常到镜中春看她训练。隔着一扇薄绸屏风,她总能看见他身姿挺拔的轮廓。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静地坐着,偶尔扇着扇子,偶尔与管家耳语几句,但也足够让她紧张。一开始,她总是出错,心里烦躁,只想他赶紧离开,后来渐渐习惯了,余光里的那个身影反而让她能定下神来。
今日他怎么还没来?
虞思训双手盛了些凉水,往脸上泼了泼,想淋熄些三心二意的念头,却发现思绪信马由缰,撒着蹄子跑得更远。
他是回去陪新婚的王妃了吗?
不知他们平日里是如何相处的?
他对自己妻子是不是更温柔体贴些?
……
她用力地晃了晃脑袋,憎恶自己多余的思绪。
贺童哥哥才离开没多久,自己就恬不知耻地关心一个刻薄的外人?
虞思训,你真不是个东西。
她脆生生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已过两月有余,晨元的彩主已经公之于众,而今晚,大家就会知晓亭元的彩主。
倚江楼的各处也挂起了串串小彩灯,多了些平日少见的童趣。
虞思训本在书桌前读书,听见窗外传来孩童的嬉闹声,还是忍不住起身张望。
隔壁的宅院布了一个月下金龙舞的灯景,那偌大的金龙灯居然还能活灵活现地动起来,身上的麟甲皆是罗绢所制,在火光的映衬下波光粼粼,路过的大人小孩都在拍手叫绝。
她头靠在窗边,情不自禁想起在绿盈村时的从前:那里秋灯节虽然远远不及江曲的盛大,每家每户只是挂些彩纸图样,或是劈些竹篾,绷几只最简单的素色纸灯。阖家晚饭后,她与贺童哥哥,或是和其他伙伴一起,提着纸灯走街串巷,无忧无虑。
只是都回不去了。
她只觉鼻尖发酸,揉了揉眼睛,打算继续看书,却才发现,今晚本应教授礼仪的老师却迟迟未到。
“姐姐!今夜老师要去看上灯!我们也可以出去玩!”没有等来老师,却等来了蹦蹦跳跳的小缘。
“我怕进度会落后,我还是再看看书吧。”虞思训情绪有些低落。
“不嘛不嘛,就放松一晚而已,盛王爷和扬子姐都已经批准了,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吧!”
“他……他们……也去看上灯吗?”不知为何,说起他的时候,她总有些结巴。
“那当然,王爷是相元使,必定到场的。”
江曲三元的评比,凡是成年男女每人皆有三票,既可投给自己最中意的作品,也可投给自己的作品,最后票数最高者则得彩。而相元使,通常由皇室宗亲担任,以表皇家与民同乐之心。相元使的一票等同普通人的一百票,分量极重,所以历年以来,得了相元使青睐的作品往往都能一举得彩。
说罢,小缘像会法术一般,从身后变出两只圆滚滚的金鱼灯,得意地在虞思训面前挥舞,“怎么样,我可是连灯都备好了,姐姐我们快走吧!”
虞思训被小缘的快乐感染了,她拗不过这个小妹妹,换了身衣服便出门了。
秋夜温柔,大街小巷的盈盈灯火闪烁,犹如另一条星河。
走了不多时,虞思训便在人群中一下认出盛亲王的身影。
他今日穿得素净,只着一身银灰色的长袍,只有发髻上的那支晶莹剔透的翡翠簪子和玉扇显示出他不凡的出身。
他心情奇佳,面带微笑,没有了平日的讥讽与凉薄。
虞思训心底没由来地升腾起一阵细密的、柔软的雀跃,像是一路的期待有了回应。
她正欲和小缘上前行礼,却正巧瞥见他身旁挽着的白衣女子,陡然停了下来。
那女子远看已觉出挑,细看更是美艳绝伦。一张鹅蛋脸面,鼻梁纤秀高挺,杏眼顾盼生辉,眼波流转处皆是风情;乌发高盘,只缀着几支玉簪,耳旁一对翡翠明珰又更添了几分艳色。
想必正是飞仙楼的花魁娘子,如今的盛王妃吧。
“哎呀姐姐!你看!前面是王爷和王妃呀,我们去打个招呼吧!”小缘肯定了她的猜测。
虞思训摇了摇头,费力地咽下口水,想要吞下喉头间生涩的失落。胳膊上汗毛竖起,只觉得浑身发冷。
“不了,他们还要忙着评选,我们自己看吧。”她尽力平复自己的声线,生怕小缘听出她的异样。
各家各户的彩灯都匠心独运,巧夺天工,只是都照不亮她的心。
这段日子,周景临奔波与王府与倚江楼之间,各种大小事宜等着他定夺,忙得他应接不暇,今夜可算有了由头,出来舒展筋骨。
许是因为有了皇兄的奖赏,今年亭元的彩灯做得尤为出色,流光溢彩,连他都一时看花了眼。
正看着眼前的万壑松风灯组,身旁飘来一阵馥郁的香气,“王爷您瞧,那边的牡丹彩蝶灯甚是精彩呢!”
他皱了皱眉,看见绮罗翩然走来,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
“好,那我们过去。”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
他欲转身离开,眼角却扫到熟悉的身影。
是她?
他已好久没有去看她训练,今日一见,似乎又有些清减,五官轮廓更突出了,是不是饮食不合?听柳扬子回报,她近况不错,诗词歌赋和礼仪舞蹈方面一直有长进。
既然计划顺利,她很快就能如愿进宫了。他很快就可以又了解一桩外事,心中本应舒畅明朗,只是她眉目间的淡淡哀愁,勾得他心底泛起难以言明的烦躁。
“哼,小小草民,赶紧走吧,少在本王面前碍眼,本王还有千百桩大事要处理。”
他努力牵扯着嘴角,咧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一把搂过妻子,大步朝那牡丹灯走去。
终于到了“夕元”撷丹的日子。
虞思训换上舞服,登上巨大的莲台,一如千百次训练的那样,旋转、跳跃。
她是如此投入,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也忘记了去在意台下是否有他。云泽山水梦,她的旖旎情愫,亦是一场女儿梦,早已埋葬在上灯夜的灯火中。
这一支舞,是为了自己、为了亲人而跳。
歌者乐师弹唱出最后一个调子,她高高昂着头,成功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直到耳边都是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两颊皆是泪水。
最后也如所有人所愿,虞思训夺得夕元,与晨元、亭元得主的女眷费兰姑、俞猫儿一起,入围秋季的选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