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灯节
虞思训发现今日的倚江楼似有不同寻常的热闹。
跟着人流而行,发现门前的告示栏上张贴了一纸大幅官文:
“懿德元年七月己亥,皇帝诏曰:
朕承先皇帝之遗命,嗣累圣之丕图。先皇帝天资慈仁,遵志扬功,笃绍先烈,无一日不举皇纲,无一事不亲圣览。仰遵顾命,兢畏交并。今山川告祥,政通人和,有赖将相王公,左右忠贤与役役苍生。非得攸济,朕无任焉。
申月过半,亥月将至,秋灯佳节,上下同赏。凡三元之佼佼者,乃择吉辰,入宫受赏。
布告遐迩,咸使闻知。”
宣诏使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大家都争着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虞思训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他的真容,只听得他雄浑的声音:皇上有旨,十月的秋灯节宫内宫外一同庆贺,凡是在三元中得彩的人,无论身份高低,都可以入宫领赏银。此外,若家中有未出阁的女眷,可入围今年的皇宫选秀;身有功名的男丁,可择日授官。
“哎哟,又是当官又是选秀的,还有银子赏,这次秋灯节可热闹咯!”
“看来这新皇上不错啊。”
“乖乖,那段记彩灯铺的老板可不是要富贵了!”
“这样一来,岂不是平民也能当妃子了!”
“赶紧去买材料哇!”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热情洋溢,仿佛人人都胜券在握。
这秋灯节的三元,分别为:
“晨元”绘青——彩灯的骨架扎好,绘制好灯面,比的是手艺;
“亭元”上灯——入夜后,在家门前点好彩灯,布置成场景,比的是意趣;
“夕元”撷丹——秋灯节当日,男女舞者皆可上莲台献舞弹唱,比的是才情。
虞思训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拨开人群,回到倚江楼。
她思来想去,发现这是接近皇上的好机会,但是胜者也只能保证入围选秀,最后能否被钦点,还要看时机运气了。而且河东府的秋灯节看来远比光满府盛大,三元里能得彩怕又是另一件难事呀。
她怔怔地走着,没注意小缘兴致勃勃地朝她奔来。
“姐姐!你看了告示了吗,我们的机会来了!”
“这……哪是机会……恐怕是挑战吧!”
“姐姐不要担心,可不要忘记我们的本事呢。”小缘朝她眨眨眼睛,拉着她回到房中。
虞思训抬眼一看,房中已坐着意气风发的盛亲王。
宁国男子少穿红衣,他却是一身浓烈的赫赤色,张扬跋扈,在他身上却又合情合理。
见她进来,周景临似乎眼带笑意,不急不缓地扇着那把玉扇。
“本王还以为你已经迫不及待跑去彩灯铺子了。”多日不见,他说话依然带着戏谑的语气。
小缘立马向盛亲王行礼,还拉了拉愣住的虞思训。
她这才回过神来,学着轻握拳,在腰间划过,微微鞠躬。
“扬子、小缘,她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啊,抓紧点。”他正色道。
“王爷,我看虞姑娘适合采撷丹。”柳扬子站在周景临身后,上下打量着她。
“唔……本王看也是,明日便让人开始教授吧,日后别在殿前丢人。”
虞思训实在憋不住,半是生气,半是疑惑地冲着周景临喊道:
“你们为什么都那么笃定我能得彩!你们知道对我来说有多难吗!我根本不懂什么礼仪,也不懂跳舞唱曲!我如何能比得过江曲的人!我不是你们!”
她说着说着,眼泪喷涌而出,一直沉淀在心底的哀愁被搅得翻天覆地。
来到江曲之后,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卑微。
在明光里,她有父母和贺童的护佑,即使粗茶淡饭,山野布衣也过得温馨快乐;而如今她失去一切,又来到这天子皇城,一切都是陌生而华贵的,她积攒下来的小小人生阅历在这繁华都市中毫无用处。
她时时刻刻感到窘迫,无所适从。
盛亲王、柳扬子,甚至是素未谋面的江老板都太过耀眼,而她只是江曲的一粒尘埃。
周景临看着她掩面大哭,有些烦躁地站了起来。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本王说过的话吗?”
他颇为冰冷的质问打断了虞思训的啜泣。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眸,擦拭了脸上的泪痕,慢慢缓过神来。
“第……第一次?”刚哭过的嗓子还有些嘶哑。
“那时你第一次见本王,浑身斗志满满,毫无退缩。你说为了报仇,能忍受所有,但如今……”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还没开始就畏畏缩缩,不过见识了几眼江曲,就自我否定。”
他靠得那样近,鼻间能闻到兰草的气息。
他黑玉般的眸子直盯着她,“你的命是本王救回来的,若不珍惜,本王也可以夺走。”
他的一番话如冷水浇头,盛夏当头,却听得她汗毛立起。
是啊,当初的自己怎么就这样消失在江曲的喧嚣中
。
爹。娘。贺童。贺叔叔。以及自己曾可以拥有的恬淡未来,都毁于一旦了。
她仅存的人生,只剩下复仇这一个目标,她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面对。
“你说得对!”虞思训眼中又有了光,“我没有什么可失去,也没什么可害怕的。王爷、柳姑娘、小缘,请你们帮帮我吧!我要采撷丹,入宫选秀!”
周景临看着她双拳紧握,字句铿锵,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满意地点点头——
日沉,皇城,成平宫。
太阳下山后,空气也变得清凉许多。
王威如坐在窗边,细细翻查着后宫的账簿,侍女梅染在一旁安静地扇着扇子。
“胡妃这月怎么突然和衣料布匹、胭脂水粉过不去了。”她细眉一拢,目光都聚在昆玉宫的支出上。
“想必是听说要准备选秀,急的呢。”梅染轻笑,“胡妃娘娘与胡将军不愧是兄妹,都是急性子。”
王威如抿嘴一笑,“都已经是皇上的后妃了,连选秀都害怕,未来还有更多事情值得她害怕的。”
“胡妃指望不上,那我们不妨节俭些,把秋灯节和选秀办得漂亮些。”她一下把账簿合起,指尖摩挲着锦绣的封首。
今日的昆玉宫颇为热闹。
侍女雪绯正在指挥着宫女们,把新制好的衣裙展示给胡妃看。
那一件件的华服,锦绣织就,毫不吝啬地铺满了金丝银线与翠玉珠宝。
胡喧娇半躺在软榻上,长睫忽闪,以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一针一线。一名宫女跪在她跟前为她描指甲,另一名宫女弯腰站在一旁为她扇扇子。
“哼,司衣局的奴才是什么眼光,青色、蓝色这些次色也敢往我宫里送!”她突然起身,一手拍在软垫上,厉声呵斥,吓得宫女们纷纷跪下。
“娘娘息怒,气坏身子可不值得。这些不入眼的衣服,打发走便是。”雪绯甜腻腻地哄着,递上一盘剥好的紫晶葡萄。
“依奴婢看,娘娘不妨留下茜色、妃色和石榴红这几件,配上新打的首饰,在秋灯节宫宴上绝对艳冠群芳呢!”
胡喧娇被清甜的葡萄浇熄了愤怒,听到雪绯这话,忍不住开始幻想着皇上对她青眼有加的情景。
“好吧,就依你所言。哎对了,记得打赏一下司衣局的那帮奴才,毕竟他们也算是优先帮本宫干活了。”她又恢复了笑颜,伸出手,继续让宫女描绘那花团锦簇的指甲。
而皇后的凝和宫,夜里仍是一如往昔的安宁。
绾黎看着周明瑛在凝神静气地绣着游龙戏凤的纹样,憋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把听来的琐事一一吐出:
“娘娘,奴婢听说胡妃命司衣局的织女,特意连夜为她制了好多新衣,把库房上好的绫罗绸缎都掏空了大半!”
见周明瑛没什么反应,她又接着说:“如妃也说,这月昆玉宫的银子花了成倍有余呢!”
絮叨了许多,皇后终于肯抬起头。
只见周明瑛伸了伸懒腰,大口饮尽了杯中的茶水,眨眨眼睛,长吁一口气:“我饿了,午膳吃的菠菜棋子饼再给我拿一些过来——”
“娘娘——”
“皇上当初答应过我,只要我肯入宫做皇后,全天下的美食我都可以尝遍。你总不想皇上食言吧?”
“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司膳局!”
绾黎叹了一口气,匆匆步入后宫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