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陈乾
这节课是历史课。
陈乾站在讲台上讲解昨天的作业，这些题目是他老早就备好课做过准备的，说起来本该胸有成竹，此刻他却也有些说不出口。
陈乾的目光不自觉落在应容身上，对方还像往常一样偷偷在讲台底下犯着浑，他却觉得嘴中干涩，陈乾瞧着应容一副笑闹的神情，往常那些训他的话却只能塞在嘴边，怎么着也难脱口。
“这节课就讲到这儿，大家先自习吧，有不懂的来办公室找我。”陈乾叹了口气，收拾着讲台上放着的几本教案，拎着保温杯就回了办公室。
“呦，陈老师，还没恭喜你又发刊了呢。”办公室里头的一位年轻男老师看到陈乾就直接笑着调侃，手上还拿着指甲刀。
“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发个刊……”一旁的女老师还在备课，听到这话则是用手托着脸，“要是光看带教成绩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评上职称。”
“你还年轻，机会不有的是？”
“算了吧，我都不知道编制路在何方，更别说这些其他有的没的了。”
“真羡慕那些理科老师，还能出去补个习赚点钱，哪像我们，守着这些学生就和讨债似的。”又有老师在那里叹息。
“可别说这话，干这事要被发现了咱们这些合同工就直接可以走人了……”眼见话题越走越歪，甚至还有些往灰色地带走的痕迹，有人及时出声，打断了众人的交谈。
陈乾坐在椅子上正了正眼镜，他还有些头疼，看东西也时不时会重影，估摸着还是疫情后遗症的缘故。
他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勉强支撑起一口气。
附中从高三起就专门把各科老师的办公室重新根据学科分类。这间办公室里的老师大多是负责文科类科目的老师，附中虽然大，但对于文科类科目的老师需求向来没有理科类老师多，是以在场有将近三分之一的老师到现在也没混着个可以倚靠的编制。
“话说老陈，校长找你谈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陈乾对边坐着的是个祖籍东北的老师，每次学生一听他讲话就和看二人转一样，在学生中颇具人气。
“这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吧，论文的格式还没调完，现在谈署名什么的也都太早了。”陈乾拧开保温杯盖，差点被水呛到。
“学校的意思你应该也懂，主要b大有个自主招生的计划，招的还就是历史类的学生，要是咱们学校能够出一个有大论文傍身的孩子，估摸着今年这机会到手也就十之七八了。”
“还早着呢，也不是光有这些旁门左道就能成，打铁还需自身硬。”陈乾放下手中的杯子，冲着对边笑了笑。
他的言语依旧天衣无缝，听不出对于这件事情的整体态度。
“反正这事要成了，明年升备课组长一定有你一份，过了今年咱们学校又要退休一批老师，说不准下次提拔就到你手上了。”对边的老师仍旧抓着这个话题不放，似乎总想从陈乾的表现中套出些什么。
“总而言之，站好队有的时候比教学还重要。”也不知是谁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办公室刚才还在彼此调侃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大家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整个房间只能听到键盘敲击的声音。
陈乾闻言也是顿了顿，他的手刚刚触及鼠标，听到这话目光停滞了好一会儿。
……
“陈老师，那我就先走了，这一部分我明天一早发给你。”时钟已经走到十点半，夜色黑漆漆的，好在还有高三的学生刚下课，给死沉沉的学校添上几分人气。
“好的，我再检查一遍下周周考卷子的排版，你先走吧。”陈乾盯着电脑上出好的试题，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可能是表述还不够严谨，他删除些字段，又重新换了个严谨的方式。
确认题目差不多后，他的手机亮起，妻子传来一条简讯：今天什么时候回来？孩子们都在念叨几天没见到爸爸了，你再不回来她们又要睡了。
陈乾抬头看了看时间，快十一点了，他还没开始收拾自己的桌面，回去也需要小半个钟头。
“那你就照顾她们先睡吧，我回来估计也要凌晨，照顾好自己。”编辑完一条短信，陈乾放下手机，视线又转移回屏幕。
他自从疫情病好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太好，前段时间又请了小一周的假，高三本来就忙，他这一请假就连累同事多带了几节课，现在身体好不容易勉强恢复，陈乾总想做些事情来弥补自己之前的缺勤。
陈乾揉着眼睛爬上楼，他家住在一栋九十年代建的老房子里，虽然是自己家的房，但楼层不算低，总面积也不算大，一家四口八十平，勉强凑了个三室一厅，他一手托着腰慢慢向上，晚上爬四楼时总能感觉到楼道里传来凄凄的声音，有时甚至还携带几分冷意。
“回来啦？”还没将钥匙从孔洞里拔出，妻子的声音便从里边传来。
“高三这么累呀。这几天都是快凌晨才回家。”妻子手脚麻利，陈乾这边还在弯下身子换鞋，那边就已经提前穿好围兜，从厨房里端来一碗排骨汤。
“你怎么知道我就好这个？”陈乾闻着香味坐下，嘴角漾开笑容。
妻子抽出他对面的椅子，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两人明明结婚有个七八年了，有时候相处起来还和新婚一样。
“好喝吗？”妻子眼巴巴地盯着陈乾，看着对方一饮而尽碗里头所有的汤汁才舒下眉。
她伸手收拾碗。
两个孩子已经早早睡下，这栋老房子的隔音不好，她只是简单冲洗了下餐具，怕影响到孩子的睡眠，打算明天再细致地洗上一洗。
“灿灿最近乖吗？”陈乾换好睡衣坐在床头边，台灯映照着妻子的脸，素静的面容上生了些黑眼圈。
“小孩子嘛，总归是要吵吵闹闹，更何况是婴儿，就五个月的孩子来看已经算省力。”妻子还没有睡下，在另一头的床脚折叠衣物，“主要阳阳马上就要上小学了，这个阶段的孩子比较难带。”
陈乾手支在床头，听着妻子絮絮叨叨一堆大女儿最近在幼儿园的事情——什么不小心又打了别人家的小男孩，一天到晚就围着蚂蚁窝到处乱捅。陈乾听着倒是挺乐，脑袋里已经浮现了自己家大女儿在幼儿园称雄称霸的情景。他不由得想起办公室老师常说的那句话，五岁的小孩狗都嫌。
看来不论是男孩还是女孩都是一样。
陈乾放下手中的历史期刊，轻轻从后头搂住妻子的背，就像从前两人恋爱时那般，妻子的身上总是有一股浅浅的香味，渗透在皮肤的各个角落。陈乾深深拥住妻子，他每天总得闻到这个味道才安下心来。
“老婆，我爱你。”陈乾定定望着妻子的眼，这话他说再多遍也不嫌多。
“老夫老妻了都。”妻子别开头，试图挣脱开怀抱，却也只是短暂晃了晃，很快又羞涩地低下头，手上的睡裙都快拧出结来，她总觉得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太适合再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
两个人就这么一左一右地躺在床上，各自望着同一片天花板。
“要不，咱们还是把妈请过来带一带孩子？我的产假也快结束了。”妻子的声音很小，细到不稍微仔细点都听不出在说什么。
她自己也是一个老师，平时就在南城的一所私立学校教政治，虽然没有编制，但总归工资还算可观。
“阳阳上小学后的花销又是很大一笔，她还要学那么多特长，灿灿的奶粉钱一个月也不少。”妻子仰着面，觉得顶头白色的天花板在夜里就像是一个黑洞，自己只要稍微懈怠下就会被生活狠狠卷走。
陈乾在黑暗里侧身，光太暗，只是星星点点的从窗帘透出。他看不清妻子的神色。
如果自己是理科类的老师就好了。这样多少还能赚点外快。
同事白天调侃的一句话跳入陈乾心头。
可他很快又摇摇头否定下来，哪科老师都一样，重要的是专心放在自己的教学，别的旁门左道都不应该瞎想。
学校应该是这个社会上最纯净的地方。陈乾两只手放平枕在脑后。
他自己就是从学校老师的关怀里边受益颇多的那个，父亲的早逝让本不富裕的家庭过得更是艰难，母亲一肩扛起整个家庭，负担着他和妹妹两个人的生活开销，就像个陀螺般一直在高速旋转，她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好在有着学校老师的热心关照，逢年过节时陈乾总能收到老师们以各种理由送来的食粮补品。他还记得在京城读研究生的时候，恰逢大雪，所有的交通工具都陷入瘫痪，为数不多可以驱动的工具也顺应市场的需求被哄价，导师一听到陈乾因为车票太贵决定不回家立马就急了眼，年近六旬也坚持着开上十个小时的车把陈乾送到能够回家的车站。
京城的冬天很冷，陈乾包里放了三个热乎的馒头，全都是从导师家捎来的，他啃着白面，列车在站台呼啸，穿过一座座城市，太阳从云层渗出，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到站，他背上书包，出来的那天是个艳阳天，早春晴朗。
陈乾别过脑袋。
那段日子仿若昨日。
妻子的呼吸声变得有规律起来，隐隐还有些许轻微的鼾声。声音随着心跳起伏，陈乾知道这是妻子在疲惫时才会有的信号。
他悄悄地爬起，走到阳台边上。
老城区的楼房都建得很紧，前头又有新楼盘挡住了视线，阳台上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孩子们还要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很多年。
陈乾从兜里掏出半包烟，自从妻子怀上小女儿后他就几乎戒掉烟了，毕竟房子的通风效果不好，他不愿意因为这点小事就影响到妻子的健康。
软包的烟盒已经有些发潮，也不知道还燃不燃得起来。
陈乾寻了个打火机，往下一按，火机内的燃油不够了，又一按，不知从哪刮来的风吹熄了火。
陈乾自嘲般笑了笑，耐着性子继续尝试。没什么值得郁燥的，生活已经将他削得没有棱角。
好不容易点着了烟，陈乾望着那根歪歪斜斜的长条发愣，意外发现细看自己和它没什么区别。
他埋下头来狠狠吸了二口，张口的瞬间，他瞧着云雾在空中升腾、远走、消失。奇怪得很，这烟还只试了一半，他却突然失了兴致，几个月没有碰过这味，如今品来除了干涩竟也尝不出其他。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陈乾看着上边显示的联系人信息陷入沉默。
良久，他摘下已经抽了小半根的烟，抖了抖上边尚半燃着的灰，风伴随着夜的静谧，覆灭掉最后剩下的那星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