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杮饼
翁文文仰面躺在主席台下的阴处,今天又是一场家长会,她一如既往地在校园各处走动,等待高女士待会儿下会后把自己拎回家。
翁文文已经有小半个月没回去过,她总是嫌半天时间回去一趟太过麻烦,父母念及到学习的压力倒也随着她。
眼下元旦将近,翁文文假期满打满算凑了个一天半,高女士待会反正也要回家,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把翁文文一同带回去。
翁文文在操场上走了好几圈,她最近学得太累,成绩也一直保持着一个稳定的平衡。
她没什么动力再学下去,索性写完半张数学试卷后就给自己今天放了个小假。
她抬头看着天边,黄昏时际,红透天的火烧云冒着些黑气,霞光漫天,总给人一种一切都要结束的预兆。
她一向不喜欢黄昏时刻,每到这个时候看着斜阳落下,就像是在亲眼目睹着一场死亡的诞生,如何都让人提不上劲来。
或许这就叫黄昏恐惧症。翁文文枕着头想。
她有些怀念高一的时候惬意的状态,那个时候也不用想太多,过一天就是一天,哪像现在就算想给自己放半天假停下来休整,心里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翁文文翻过身,想到几年前好像也是在这个主席台下,也是因为一场家长会,她第一次正经地和谭圻聊上天。
虽然两人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讨论学习问题。
翁文文从怀里掏出手机,看着空白的消息栏发愣,两人已经很久没正式说过话,就算平时在上下学的路上遇到也只是点个头。
谭圻似乎是受了很大打击的样子,有的时候甚至是胡子拉碴,眼神都黯淡了几分。
她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干脆后来也就避着谭圻。
也不知道谭圻现在的情况有没有好一点?翁文文弓着背翻身,靠着护栏坐下。
“你最近怎么样?”翁文文编辑简讯。
“我最近挺好的。”有人在旁边说话。
翁文文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回过身,脸上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某种意义上的心想事成了。
“你咋偷看我消息呢?”翁文文眼波还有些余惊。
“我没有。”谭圻道,看到翁文文透露出不信任的眼神,他微微缩眉,又举起手指指了指翁文文亮着的手机屏幕,“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的字体太大?”
“老年字体。”翁文文忙将手机熄屏,如是调侃自己。
谭圻笑了笑,在翁文文的身侧坐下。
“我外婆的字体就是你当时帮忙调大的。”
“现在想想,好像一直都没跟你说声谢谢。”
谭圻的话语平和,和以前一样听不出什么情绪,翁文文却觉得这话从头到脚都透着些许不对劲,她的心纠在一团打颤,张口想说些什么,对上谭圻露出探问的目光后却又忘了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或许她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
翁文文略低下眉,眼睑微微发颤。
“我最近挺好的。外婆走后虽然是一个人住,但也啥都不缺。”
“人的记忆似乎真的会屏蔽一些痛苦的事情,现在想起来,我也记不得那天的具体细节。”
“不对,或许还是记得一个。”谭圻笑了笑,接着开口:“外婆去世的第二天我去医院结账。心脏复苏费一次246元,维持血压的泵注多巴胺一支3元,用了十八支,肾上腺素一只456元,用了三支,这些加上氧气吸入,维持了她从周三上午到周五下午的所有生命体征。”
“可能还有别的,但我实在记不清了。”谭圻两只腿蜷缩在一起抬头望天,黄昏时分的火烧云格外灿烂,让人很难相信这么好的天气会预示着一天的终结。
翁文文伸了伸脖子,有些无所适从。
说起来,这是两人为数不多由谭圻开始的对话。
以前更多时候是翁文文在他身边自说自话,谭圻适时地再说出一些疑问,两人一唱一和,偶尔脑电波对不上还会贡献一些鸡同鸭讲的笑话。
那时谭圻的神色总是困惑的,翁文文和他说的很多话、吐槽的很多校园故事在谭圻心里都像个趣闻般,他常就静静地听着,有时会不解地蹙眉,笑容蓄在唇角,步伐轻快而又有种松弛。
而现在呢。
翁文文不太敢对上谭圻空洞的目光。她总能听到若有似无的叹气声。
翁文文磨着自己的指尖,刚刚趴在操场边的时候手上粘了几分灰,污垢跑到指缝,翁文文用力将泥土和尘埃的混合物揉开,发现灰尘早就与手上的皮脂一并结了垢,看来还得花上些心力方能处理干净。
她双手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
“你还有其他事儿吗?”
”呃……”翁文文活动下脚腕,顿了顿又道:“我没想要走。”
“你想说什么都行,有的是时间。”翁文文瞧着谭圻寡淡的侧脸,下意识加强语气。
谭圻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翁文文就在谭圻的侧后方,一阵风吹过,勾起谭圻身上的白色卫衣。
这是件很适合春天穿的卫衣,可是现在还是隆冬。
翁文文视线下移,卫衣的下摆已经沾上些扬起的灰尘,痕迹就像是被拓印在布料,灰黑色的痕迹在纯白上显得十分扎眼。
“你很喜欢这件卫衣?”翁文文试探开口。
“也没有。”谭圻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卫衣,侧上角还印着个可爱的小鸭子,笨拙而娇巧,看上去就不像他这种男高中生会挑选的衣服。
谭圻啍笑,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最近太忙了,也没人提醒我换衣服。”
“而且衣服穿着还挺舒服的,也就懒得换了。”
“这样啊。”
翁文文打量着谭圻卫衣的衣领,上边的褶皱歪歪斜斜,就连卫衣本身配备的拉绳都已经松垮得不成样子。
的确穿了挺久的,翁文文心想。这衣服蔫吧的模样没有长久折腾形成不了。
翁文文的眼睫又自然下瞥,像是要把谭圻的全身看穿。
“你里边还穿了衣服吗?”
“嗯?”
谭圻偏过头来翘起半边眉毛,还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这话题来得太突然,他愣住好一会才回神点头。
可这话题的发起人翁文文却没有立刻接过话。只是抿着唇思考着什么。
气氛又开始陷入莫名的冷清。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上课铃掀起了一波又一波人潮。
等到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都走尽了,翁文文方才开口。
“把你卫衣脱一下。”
词句简短,没有解释。
谭圻依言,正欲将衣服脱下,可动作还没到一半拎着衣角的一只手便滞了滞。
他神情微颤,似是纠结该把衣服放在哪。
“给我就好。”翁文文顺手接过谭圻手上的衣服,“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待会就回来。”
翁文文起身,放下之前开家长会时趁机拿出来的学习资料。
“你真的要等我啊。”她走了一半又回过身。
“坐在这别动!”风太大,着凉就不行了。
谭圻把身子缩成一团,很是听话地端坐在主席台下方,他盯着翁文文逐渐远去的身影,嘴角撇起,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喏。”翁文文丢了个袋子放在谭圻面前。
袋子上是附中小卖部特有的标识。
翁文文坐下:“我也不知道你是真喜欢这衣服还是懒得换,但你这衣服这样子肯定是不行的。”
翁文文当着谭圻面将原先弄不齐的卫衣抽绳全部扯出。又从袋子里掏出一把吸管,把这些吸管头压紧串在一块,将卫衣上的抽绳往里头塞,最后拿起订书机。
“你看着学,这样子你以后抽绳要是有什么问题,像是扯不齐或者洗衣服的时候被洗出来,都可以用这个办法重新穿起抽绳。”
翁文文神情认真,连有几缕碎发飘到唇角都没发现。
“还有你这衣服是白色的,特别容易弄脏,所以你应该专门买一个漂白的洗衣液,不然有得你手搓!”
翁文文捻起卫衣的衣角,伸手指了指污垢。
谭圻望着翁文文行云流水的动作短暂失神,回过头来时眼眶发烫。
“你听到没有啊?”
“好好学,我这可是压箱底的秘诀。”翁文文一边动作一边嘟嚷,她以前只知道谭圻是一个平时不怎么和别人社交的,没想到对方连生活自理能力都这么差。
都不指望他能够自己做几顿饭,光是理清这些家务事估摸就有得他学一阵了。
自己多少也算是在生活技巧上找到了些优越感。
翁文文把绳子穿好,再固定了下两边的长度。
确认绳子穿得足够牢固,翁文文把衣服重新递回给谭圻。
“你现在试试,”
谭圻闻言穿上卫衣。
翁文文看着自己加工后的“杰作”,乍固观上去很是不错。
一口气在她心头吁出,这个方法也是她前世在网上学的,不过统共没用上几次,她嫌一个人住有些衣服处理起来太麻烦,也就很久没有穿过卫衣。
谭圻的眼神还有些木然,翁文文伸手晃了晃,安排他赶紧坐下。
谭圻的眼皮耷拉,睫毛也保持一个弧度低垂了有一会儿。
他把玩着两边的抽绳,努力遏制住下颚的情绪波动。
无意间咬着口里的软肉,他却不觉得痛苦,麻麻的感觉先行一步抢占神经,随之而来的才是一股血腥味。
他含着那口血水,久久没有咽下,涎水淌过窄小的喉道,苦涩从胃部抵到舌尖。
“对了,还有这个。”翁文文继续在袋子里边摸索。“柿饼,我到小卖部的时候只剩下这最后一盒了,可能不新鲜,你将就着垫垫肚子吧。”
翁文文别过头,将一盒柿饼推给谭圻。
又怕谭圻再次投来疑惑的目光,翁文文率先道:“外婆告诉我的!”
谭圻接过柿饼,橙黄色的果肉贴着干皮,像是年岁已长的皱纹横生在皮肤上,果肉粘粘着口腔,在唇齿间徘徊后顺下咽喉。
甜涩感涌上味觉,谭圻就着面上的泪张大嘴,一口一口,一口又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