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恨交加-并肩战斗的我们(9)
说到一机厂的派系之争,凭着在一机厂多年的功底,范文章可谓是娓娓道来、侃侃而谈。一机厂经过近三十年的发展,到目前为止,在党的一元化领导下,在党总支领导的厂长负责制下,又逐步分化成了几个圈子,这几个圈子就被范文章这等厂里的高人,划成了五派,即”工农兵学仙”五派。
第一大派,当推工派,工派首领自然是厂长吴侠,其下面自是猛将如云谋臣如雨,先锋官是四分厂厂长田县安、副先锋是销售处处长杜文艺,辅以质管处处长林建洪、企管处处长吴蓓蓓、采购处处长季伟、设备处处长高冰、六分厂厂长秦秀国等,当为一机厂第一大派。凭着和厂长的关系,如果真要划派的话,范文章也算做此派之列,他和厂长夫人家还有亲戚关系。工派成员大多出身车间一线,吴侠就是曾经的车间铣床操作工,再到车间副主任、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厂长,这样一路走来的。
兵派是第二大派,首领是党总支书记卢建学,这是在厂里唯一敢和吴侠叫板的人物,其就肯定有与其抗衡的实力,他手下猛将也不少,质检处处长周晓、生产处处长徐永华、三分厂厂长陈利勇、保卫处处长陶英安、厂办副主任甄卫星等。他自己的兄弟姐妹数人分散于市直各部门,背后的实力可谓强大。
兵派,顾名思义,大多是当兵出身,转业或复员进厂,卢建学就是营长转业进厂直接干副厂长,保卫处处长陶英安也是连级干部转业。但兵派也不尽都是当兵出身,质检处处长周晓就是学校毕业来到一机厂,但他不是学派的成员,他进厂就进入了卢建学的圈子,是响当当的兵派,是在中层会上和卢建学一起并肩作战的。
当然,也不是一二百名复转业军人都是兵派。如当兵出身的解利民就谈不上兵派,一是他的位置太低,人微言轻,再就是他根本无意往上靠。而同样是普通员工的徐有才则是名副其实的兵派,铁杆的兵派,因为他复员到厂没有凭着他父母的关系进入他父母所在的响当当的系统,而是凭着和卢建学的关系来到了一机厂,无论卢建学说什么做什么,徐有才都是义无反顾的响应者拥护者。这是被贴上标签的人物,他不回避不忌讳,自愿追随。
第三派学派,代表人物当是周庆亮,周庆亮是国家实行高考后的首批大学生,技术能力、学识水平、个人人品,当为一百多名大中专毕业生中翘楚,凡大中专毕业生的利益他都是维护,并极力推荐大中专毕业生到领导岗位、关键岗位。技术处处长黄博、技术处副处长夏爱祥就是他的两员干将。尤其微妙的是,在工派和兵派龙争虎斗之际,隐隐兵派出现了颓势,此时的学派周庆亮,凭借其省城重要部门的亲戚关系,正日渐显露峥嵘,他的地位在一机厂有了明显的上升势头,由此,在党总支会议室他的提议竟压倒了卢建学,是他提议袁梁为技改办主任,而厂长吴侠没有其他人选,只能被动接受。
农派的代表人物当为副厂长朱卫彬,成员为二分厂厂长高晓华,一分厂厂长陈世学,电气车间主任杜兆平。一机厂建厂征购了两次土地,共三百余亩,而其土地都是厂所在驻地叶家村的,为了照顾工农关系,一机厂招收进来大量的叶家村居民成为职工,二分厂厂长高晓华就是其中之一,兼其老谋深算、精明强悍,叶家村招收进来的人员自是以他为首,为其马首是瞻。
副厂长朱卫彬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和他一起进厂的数个大学生相继提拔、调走,他留守在厂当为学派的代表人物,无奈手底下实在是兵少将寡,不能独挡一派,只能和高晓华合兵一处报团取暖,在吴侠、卢建学中间左右逢源。
此派某些人士,既有乡间野民的强悍,也有街头市民的狡狯,其地缘优势、乡里优势被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村里也不定如何,但在厂里面对着来着五湖四海的员工,却是晃着膀子走路,一副其奈我何的英雄气概。其力量是任何派别都不敢小觑的,既不能融入,也不敢招惹,大多敬而远之,只在特殊关键时刻和其有所关联。这有可能也是国情之一。
第五派是仙派,也不能算作派,只能谐其“工农兵学商”,给其仙派的称谓,其代表人物为,厂办主任邱毅、工会主席崔尔琢、五分厂厂长辛伟峰、妇联主任李贵菊等。这一派,望文生义,自然是谁也不靠谁也不依,爱谁谁爱啥啥的,自己的利益不受侵害就行,管他东南西北风,管他你方唱罢我登台。
在这样的环境下,人如浮萍身不由己,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旋涡贴上标签,有可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可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有可能成为倾轧的牺牲品,如叶倩红。
但无论多少派别,无论多少纠葛,无论多少利益,在多年的磨合和平衡中,一机厂起码在表面看来是平稳的和谐的。
现在,周庆亮副厂长提议袁梁担任新成立的技改办主任,这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命,这有可能牵涉到几方的利益,打破这小小的平衡。
袁梁相比夏爱祥了解企业更少,更不要说范文章了,他接着问道:“为什么不是接着让甄卫星做,他接着做不就啥事都没有了吗?”
范文章说:“他做确实名正言顺,可你不知道的是,这次的技改盘子更大。甄卫星的文字功底在企业里无出其右者,在这几个厂都是首屈一指,他的小说发表过好几次,市委宣传部都要过他,他以自己散漫自由,不适合混官场而拒绝。他看起来生性恬淡,倒也不是非要这块工作,办公室主任是邱毅的,他都不去争,他只乐得清闲自在。也许,在上次技改时,他感觉到了难度,技改可不只是写写画画,起草文件而已吧。我和他挨门,他写点东西还给我聊聊,也串串门。我记得,上次的技改他就几次抱怨部门间的协作和配合不够,技改不是那么简单的,需要技术性的东西很多。这些年下来,他做着也没啥大问题,但也并不表示其他人做就没有问题。”
夏爱祥接道:“爱谁谁,直接干就是了,就等着吴厂长给你谈话,这是党总支研究决定的,班子集体研究决定。你明天就坐在那里,静等天上掉馅饼。”
袁梁明白,无论谁提议的,最后都是厂长任命。而周副厂长之所以提前告知,一是确实是他提名,二是谁不想落个好名声呢。
范文章道:“就明天等着,今晚啥也不能干啥也干不了,谁都不能问,谁也不要说了。明天谈完话,再说下一步怎么办。”夏爱祥问道:“你这电炉子够大的,这一溜房子不跳闸?”范文章一昂头道:“我让电工单接了保险丝,跳不了闸。” 夏爱祥道:“小心保卫处查到你。”
第二天,袁梁坐在位子上,手上也没有其它工作,一直也就这样等着。技术处开晨会时,周副厂长进来,他和周副厂长打个招呼,眼光就转向了一边,没有和他对视。
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天幕依然低垂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房屋被白雪覆盖着高低错落。窗外的银杏树枝,被雪和冰的混合物压弯,不时有扑簌簌的雪团落下。隔着街道的谁家屋顶,一缕白烟飘向天空。室内,锅炉房早就铆足了劲,为早晨上班的人猛供暖气,技术处显得暖气哄哄,大家都是进屋适应一下,就不得不脱下棉袄。
于爱华毛衣外面套着件工作服,已经在伏案作业,身后的椅子上搭着她黑色的羽绒服。她身边的一个布包里,看来在织一件毛衣,银针露在了外面。
袁梁就这样等着,也是百无聊赖,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下午两点,周副厂长进来,喊了朱子涛、陆峰、王长峰、陈雨桐、袁梁、夏爱祥,大家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起出来,来到周副厂长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门口,门口正站着工会干事白尚武,手拿着钥匙。
白尚武开门,向门内看去,屋里都是工会的东西,什么架子鼓、手风琴、腰鼓、旗帜等,还有运动会的器材。
白尚武看看大家说:“来吧,麻烦大家给我搬到楼下楼梯口就行,我把这些东西再拉到仓库,放到仓库那里。”
朱子涛看看东西不少,张口就道:“这么多东西呢,干嘛搬啊,放在这好好的。白哥,你这是和谁腾地方啊?”
白尚武过惯了工会的清闲,只在过年过节、工厂活动时才露脸,其它的时间只管在关紧门的房间吞云吐雾,一杯茶从上班喝到下班,一张脸被烟气熏得黑黄,说起话来也是一口黑漆漆的牙齿:“谁知道和谁腾地方,领导安排咋干就咋干,话说多了不好。”
众人无话,一趟趟地搬着,搬到楼梯下也不是事,大家正准备往架子车上装时,工会主席崔尔琢来了,招呼大家搬往一楼的一个小房间。大家嘟嘟囔囔地搬着,埋怨着白尚武。白尚武不停地道歉:“怨我,怨我没领会好领导的意图,对不起。”其实,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是领导没安排好,临时换了地方。
搬完东西,大家来到四楼洗手间洗手,最后只剩下了夏爱祥、袁梁。袁梁手伸出去接着水,水淌在手上感到刺骨的冰冷,袁梁急忙缩手,急急忙忙地洗着。夏爱祥肩膀碰碰他,小声道:“刚才你看见甄卫星了吗?”袁梁愣一下:“看见了,怎么了,他一闪就过去了。”夏爱祥眯着眼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看见甄卫星瞄了你一眼,一停顿,就转过去了。”袁梁道:“这说明什么了,我没看到。”夏爱祥道:“我怎么觉得他的眼里有东西,他肯定知道了技改换你的事。”袁梁略一沉吟:“我都有人告诉,甄卫星也会有人告诉。不是说,一机厂领导会议上的事不过夜吗?”
袁梁说的就是一机厂人的共识,无论厂务会还是支委会,无论怎样强调保密,怎样强调重要,一机厂就没有过夜的秘密,即使开到半夜,也没有过夜的,保证第二天上班前就在厂里传播开去,唯一的区别只是传播范围大小而已。既然,当天开完支委会周副厂长能告知自己,肯定另外一个当事人也会有人告知。
夏爱祥道:“一会就下班了,那位还没找你,就怕夜长梦多。”
二人出来洗手间,几个人已经又在周副厂长的安排下扫地、拖地了。袁梁靠上去,但没有干活的工具,只好闪身,提了垃圾准备倒往楼下。
陈雨桐问周副厂长道:“周厂长,这是给谁调的办公室,干什么用的?”周副厂长道:“话不少啊,干你的活就行了。”陈雨桐伸伸长长的红舌头,撇撇嘴。
袁梁自顾自提着垃圾下楼,心里一直惴惴不安。
吃过晚饭,袁梁没有和夏爱祥在一起打牌,待了一会,就回寝室早早睡下。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周副厂长叫,袁梁跟着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关上门,问道:“没有找你谈话?”袁梁摇摇头:“没有,没见他,他没找我。”周副厂长道:“办公室是他安排收拾的,你今天搬过去。刚才,他给我电话,让我通知你工作交接,你这边也没有多少手头的工作,dsy产品的活,就交给于爱华。我和你一起去找甄卫星交接。今后,这项工作不再归卢建学管,转到技术这边,归我分管。”说着,他又强调了一下:“我分管技术、技改,你还是属于我分管,但不再属于技术处。”
袁梁疑惑升起:“不是支委会研究决定的吗,怎么不找我谈话,怎么不正式公布?”
周副厂长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不了,这有会议记录。他没和你谈话,要你交接,我也不好说,可能是忙吧,你先交接,办公室搬过去,工作先做起来。”
袁梁略一迟疑:“不在技术处了,我的工资系数原来是技术员系列,到技改办工资怎么说?”袁梁明白,凡是厂中层干部,工资系数是明显高出三十个点以上的。
周副厂长说道:“怎么说也是我分管,我保证工资系数比现在高,毕竟不是一样的工作了,支委会研究决定的就是中层干部。”周副厂长说的没错,支委会研究的人事任命,一把手要谈话,红头文件任命,但一般的人事调整,没有任命,只是分管领导谈话而已。但只要是任命,只要是岗位调整,都是移职换薪,工资是随之变化的。
袁梁还能说什么呢,这种事情不能摆在桌面上硬催,领导就是直接安排也只能是服从。
周副厂长领着袁梁来到隔壁,打开房间,把钥匙交给袁梁,袁梁接过钥匙。
周副厂长和袁梁来到技术处,周副厂长招呼大家:“来来,有个公布啊,袁梁从技术处调往技改办了,大家帮帮搬下东西。技改办就是我旁边的房间,今后也是我分管,大家多照应啊。”
众人起立,面面相觑,看来都在回味着周副厂长的讲话。朱子涛回过神来:“好啊,袁工,搬什么,交给我。”
袁梁面无表情地来到座位上:“没啥东西,大家各忙各的吧,我自己收拾就行。”
对于一般的调职,大多是欢天喜地的,而大家看见袁梁脸上并不见欣喜的样子,也不勉强,都讪讪地又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袁梁先把dsy300产品的资料摞在一起,没有说话,就放在于爱华的桌子上,其它的就是自己的东西。其实,自己的东西很少,就是碗筷、茶杯、几本书而已。
于爱华整个时间都是晕懵的状态,刚刚觉得和袁梁的关系有点变化,这就马上换办公室了,几个月来习惯了袁梁背对着自己的背影,忽然要走了,空落落地难受。
袁梁收拾着东西,没有看于爱华。袁梁心里明白,于爱华还是和高中时一样,虽然从不正看一眼,但一直在感受着袁梁进出办公室,感受着袁梁动作的一举一动。从陵城回来后和原来更不一样了,偶尔的眼光对视,于爱华都是那淡淡的微笑,憨憨的样子,虽然笑容很淡,也是转瞬即逝,但这只有袁梁才感受到的笑容,也温暖着袁梁的心,袁梁感觉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袁梁抱起自己的东西就往外走,于爱华看看,拿起了他的茶杯、饭碗就走。袁梁开门进去,放下东西。于爱华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看袁梁,也不说话,转身就走。
袁梁喊道:“爱华。”于爱华停住脚步,眼里似有了一层雾气,但没有回头:“干什么?”袁梁好像有话,但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于爱华回道:“谢啥。”袁梁也没有看她,收拾着东西:“谢谢你,dsy300产品的配合。”于爱华没有说话,径直走了。
袁梁没有坐下,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窗外青白的银杏树上,一条条树枝伸展着,仔细看时,树枝上竟然一串串缀满了叶苞,那是在急着迎接春天的到来,春天不远了吧。
于爱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是背对着袁梁的座位,但和原来完全不一样了,袁梁在的时候自己时刻都能感觉到他,他就是出去了,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回来,自己感觉是那样踏实,好像有个依靠,还好像有点暧昧,亦或甜蜜。但这一刻完全不一样了,桌椅都在,好像完全没有了依靠,就像隔开了巨大的空间,就好像有个深渊鸿沟。于爱华趴在那里,心情十分低落,他自己有独立的办公室,自己又不能去找他,他到技术处来,也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自己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于爱华的心七上八下,颠三倒四地想着,不知道干什么好,完全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