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一码归一码……”
“天哪,好美!”
“哦?”
此时这头豹恰好从这傻孩子口中听到了自己想听的,于是从容地接过话:“换了我,可不会像你这么不识实务,一边享受着别人的投资一边阳奉阴违。你刚住进‘万花庄园’时我们是怎么的约定的?‘因为庄园主人有洁癖,在庄园里居住的人,绝不许去酒吧夜总会ktv等不洁净场合’,现在呢?出尔反尔的帐我还没和你算,你倒是先闹上脾气了?”
素末握着汝瓷茶杯的手一顿。
素末顿住脚。
两只叠交的手掌,纤细与厚实,柔弱与刚劲,真是奇妙又美妙的对比。
可如今,他眼前这小东西竟然用十万分笃定的口吻同他说:“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那款flawless吗?其实警方过去调查时我和小冉就在豪朗附近,溜进去巡了一圈后发现,并不是每一个包厢都用了flawless:最靠近厕所的那间用的是一种和flawless非常相似的新型香。flawless的前调是法国蔷薇混合栀子花、中调是小豆蔻、风信子混合一点儿香草,可那款新型香,”她蹙起眉,迟疑了一会儿后,才慢吞吞地说:“我总觉得,应该是在flawless的基础上,又添入了什么。”
于是十分钟之后,当素末捧着一杯热腾腾的蓝山来到江某人面前时,他连看也没看一眼:“我说了要喝这个么?”
呵,人类进化了几千年,可从本质上,和动物还是脱不了干系的。比如有人天生就是优雅危险的非洲豹,有人是自由却凶狠的鹰,有人则是宜室宜家的小松鼠,弱肉强食,生生不息。
人未动,手未指,服务生却已经心领神会,明白大boss让赠酒的人是谁。
在末末将热茶倒入一双色彩明艳的汝瓷茶杯时,江玄谦的声音正好从报纸后面传过来:“说到红茶,我倒是想起了你们江大从前有一位很有名的调香教授,听说她生前曾经以红茶为灵感,替英国一家香水公司调过好几款香水,款款都是经典之作,你听说过她吗?”
“嗯,然后?”
记得上回她惹他不高兴时,这人也是口口声声说“过来泡咖啡”,于是耿直如她,当真又是动手磨豆又是烧水煮咖啡,从他最爱的蓝山煮到最讨厌的炭烧,结果煮一杯,他就说一句“今天不想喝这个”,再煮一杯,他又说一句“今天对这个没兴趣”,煮啊煮,煮到最后,那杯炭烧都还在壶里呢,素末正要倒出来,那人却突然站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长腿一跨,走出包厢,徒留下目瞪口呆的她。
“没毛病。”“滴”的一声,挂电话。
看这丫头紧抿着红唇的倔强模样,挺莫名的,他就想起了睿睿在英国别墅里养的那只小松鼠:小家伙明明怕他怕得要命,可就是喜欢悄悄地跟在他身后,眨着双无知的大眼睛无知地瞅着他。有时他被跟烦了,拎起小松鼠的脖子就把它给扔出去,结果隔天那小东西再见到他时,就是这么一副委屈又充满控诉欲的样子。
他的目光还没有从包厢外头移回来,只是吩咐小欣道:“替我送一杯‘龙舌兰日出’过去。”
包厢里的红茶就一种,江大神最喜欢的那一种——武夷山产的金骏眉,香气清爽纯正,喝起来又绵又滑又顺口。从前在英国时他还常常会饮英式红茶或印度产的大吉岭,回到闽南后,临乡新鲜温润的金骏眉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送到“万花庄园”来,新鲜温润地统领了他味蕾,以至于现在一说到红茶,江玄谦喝的就只有这一种。
结果一问到付冉,末末浑身的警惕细胞就一颗颗打开来,又变得不那么像小松鼠了:“我刚说了,不是小冉带我去的。”
素末真是要气炸了:“这么可恶的命令都下了,还想让我告诉你吗?想得美!”禽兽!
可,是什么呢?
“嗯?”
到底添入了什么?乱人心智,催人浮想,以至于连她这一只鼻可分辨出近万种气味的人都迷惑了,以至于从里头出来的客人纷纷发了善心,将身上的钱都掏给乞丐?
他似乎觉得挺有趣,神色不知不觉地柔和了下来,一只手将她拉坐到自己边上:“说吧,付冉带你去夜总会做什么?”
素末早已经习惯了,朝她笑了笑,正要尾随着江玄谦走进去时,哪知这刚刚还对着别人笑得春风化雨的家伙,竟一踏进包厢就将那“闲人勿进”的牌子又挂上。素末一只脚才刚伸进去呢,就被这冷漠的四个字直勾勾地对到了脑门上,一时间,怔了下——什么意思?
“换了我?”他轻哼一声,眼角眉梢里仍是一贯的慵懒与优雅,气质像足了一头蛰伏的豹。
他含笑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那道袅娜身影。
从头到尾不过半分钟,这人从容地断掉了当红设计师付冉整整一星期的工作。素末简直不敢相信:“江玄谦!”
她闷不吭声地盯着那家伙,门里门外,如同楚河汉界。门外的她还傻愣愣地站着,门内的他已经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the times》,继续刚刚在车上没读完的内容。
他满意地点点头,尽管知道消息都是百度上来的,江玄谦也不觉得那小费被浪费了:“父亲是江海大学的院长?母亲是实验中心主任?”挑起一根眉,他玩味地咀嚼着这个有意思的身份。
只一笑,无数流光风华倾泻而出,惊艳了这个平凡的傍晚。
“很好,”禽兽点点头,也不恼:“听 joe刚刚那意思,付冉的新装发布会很快要开了是吧?你说这发布会要是突然被老板喊停……”
“你……”来不及遮掩的震惊神情,自素末脸上展开来,恍然之间,掌心一松,杯中茶水尽数洒到了地上。
可嚣张的某人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嚣张,呷了口温柠檬水,搁下报,江玄谦又罩起他那副讨人厌的优雅微笑:“怎么,不高兴了?”
袅娜女子呆住了。
真的,竟就这么呆住了。这边笑意昂然的男人依然紧紧盯着她,同时吩咐小欣道:“还有,从今天起,她的单都记到我账上。”
包厢里瞬时间安静。
江玄谦这才回过头来:“傻孩子,这么震惊做什么?”
素末领旨而去。
“然后,我怀疑怪事和豪朗里用的香氛有关。”
咖啡馆的员工除了每天早中晚来打扫消毒、以备大boss的时不时到访外,大boss常看的报、喜欢的书、常饮的咖啡和红茶,员工们也都一一备着,甚至爱屋及乌,就连大boss常带着的尹小姐也有她的专用咖啡杯。
“……”素末默了会,又问:“所以,是?”
他眼底笑痕未退,正视着她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震惊——是,她是震惊的,不仅震惊,眉眼之间似乎还闪过了某种受伤的神色。
江玄谦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嘴角,然后,听到她说:“我告诉你。”
素末瞪大眼。
眼里一抹胜券在握的笑痕,那样满意,也那样危险。
“换了你,你能高兴吗?”
素末依旧闭口不语,眼观鼻,鼻观心。
“哇,快看,是娉婷诶!”
一句话落下,咖啡馆的幕后老板从此成了江玄谦。
看来,这事有意思了!
还好在男人发现她的异样前,包厢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成功盖过了两人原本的话题。
江玄谦若有所思。
“嗯……”
在他目光的集中处,袅娜女子正娇笑着和一桌子粉丝合影。江玄谦颇有兴致地盯着她,许是感觉到了这一边的注视,那女子转过头来,就看到这间隐蔽包厢里坐着名英俊的男子,见她转过脸时,朝她微微地一笑。
包厢小小的,里头的咖啡豆却不少,除了他偏爱的蓝山外,还有她喜欢的摩卡,以及炭烧啊,曼特宁啊……林林总总来自世界各地的豆子排了一整排。
电光石火只一瞬,就在江玄谦的手再一次握住了手机的那一瞬,一只纤手冷不防地按住他:“等一下!”
说着,同情地拍了拍她肩膀,拍得素末心底一阵阵恶寒。
威逼利诱也好,寻根究底也好,都是谈判胜利的最初级法宝。可在某些有趣的关键事宜前,江大神更享受的是以静置动,让对方主动交代出所有有趣的关键环节。
“是啊,你刚刚……”
难怪人家都说英国男人是全世界最绅士的品种,你看这江先生,哪回不是一朝他打招呼他就一定会回以礼貌又优雅的笑?最紧要的是,他那么大一号人物,竟然还记得住咖啡馆的所有员工名!馆里有服务生说:“就江boss那风度和那颜值,要哪天上了电视,我准能舔一整年的屏!”其他人非但不鄙视,反而点头如蒜捣,一个个安安心心地、仔仔细细地、认认真真地,把传说中“洁癖严重”的江boss的专用包厢再消毒一遍。
一句话说得素末耳骨微红,可又忘不了刚刚才被这个人戏弄过,到底意难平,只好咬着唇,倔强地站在那。
她“哦”了一声,可郁闷地走了两步,又踱回来:“确定是摩卡吗?确定?”言下之意:禽兽你可别再骗我了!
很快茶香便掩过了方才残留的咖啡香,渐渐浸入了人的嗅觉神经。
小欣已经笑盈盈地拿出了手机,不必等到明天了,现在她就能向这位慷慨的boss做最详尽的汇报——
那一晚,钟先生颇为同情地将素末拉到了边上:“尹小姐请听我一句劝:老钟我可以百分之两百地肯定,我们家先生对于捉弄您这件事,始终保持着最高级别的兴致。所以,保重吧,好好保重。”
“怎么?还不快去?”
江玄谦的眼神里有一些取笑:“怎么?这回吸取教训了?”
“尹娉婷,江海大学化学专业的大四生,专业方向为香水调制。其父是江海大学生物化学学院的院长,母亲是江海大学调香实验中心主任,从一年前起开始在网络平台上做直播,教粉丝化妆、穿衣和挑选香水。因出身于书香门第、外形美艳,也因最近被众多大v爆出她天生自带百花体香,如《还珠格格》里那一位神奇的香妃,一时间,这奇女子火遍了网络……”
素末目瞪口呆地杵在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哦?”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场面,素末心中突然有一种种很不好的预感。
“谁跟你一码归一码?我现在就想跟你算这一码,自己说,谁做错了?”
“是吗?”素末还在错愕中,那神色尽数被纳入了他眼底。只见江玄谦嘴角微勾,慢条斯理道:“我也觉得挺漂亮。”
“是,我想。”
素末端着那杯被嫌弃的咖啡,气恼地瞪着眼站在他跟前。要不是念着这人给她投资了那么大一个调香室而且还动不动就威胁说要收回去,她才不会站在这凭由他嚣张!
江玄谦突然弯了弯唇角。
“而且,她身上真的有百花的香气诶!”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在嗅觉系统触到了这沁人心脾的气息时,她往隐蔽处一移。
身后男子原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着,这会儿不知为什么,突然也不说话了。素末转过头去,就见他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包厢外——众人目光聚集的那一处,袅娜女子款款地路过包厢门口,走到了咖啡厅中央。
“之前微博和朋友圈里闹得沸沸扬扬的‘豪朗怪事’,你知道吗?”
优雅的举止里带着某种胜券在握,小欣一看便知大boss的言下之意:“江先生真是好眼光啊,尹娉婷可是女神级的人物呢!”
小欣说的每一个字似乎都在揭示素末反应突然这么不正常的原因,他转过头:“这么说来,该不会就是你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吧?”
江玄谦轻笑了一下,也没理她了,漫不经心地拿起手机,拨下号:“joe,停掉付冉这一周的工作,让她回家休息。”
“换摩卡吧,你不是喜欢摩卡么?煮两杯一起喝。”
素末胸中陡然升起了一丝凉意:“你该不会是想……”
只可惜,此时专用咖啡杯还搁在包厢里,咖啡杯的主人却不尴不尬地站在包厢门外。好半晌,见男人真的没有开口的意思,才有些迟疑地问:“我……是闲人吗?”
“你说呢?”男人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你听错了。”
他眼里一片深沉的笑:“有意思了。”
她事发时“刚好”就在豪朗附近?特意为了个不相干的事偷溜进夜总会?而且在事后,如不是他以付冉相要挟,这丫头已打定了主意瞒着他?
他微微一笑,收起手机,没事人一般,只是又问了次:“说吧,付冉带你去夜总会做什么?”
沁人的芬芳从包厢外面飘过,随着过路女子袅娜的身影,一缕缕湛入了她过于灵敏的嗅觉系统里。
谁知走不到两步,身后的人又开口:“让你走了吗?”
呵,乞丐要是懂催眠,就用不着在豪朗外面要十几年饭了!
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几乎是在江玄谦甫踏入咖啡馆的第一秒,已经有服务生机灵地推开了他专用的那一间包厢大门:“江先生来啦?”
“豪朗”的那桩怪事他是知道的,不止他,估计江海市所有刷过微博玩过微信的人都知道:某个深夜,一群酒足饭饱的客人从豪朗的夜总会里出来后,竟一个个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赏给了豪朗外头的乞丐。那幸运的乞丐十几分钟里就从身无分文变成了几十万富翁,原本吃瓜群众们还以为这是有钱人在炒作呢,结果第二天,有钱人们便集体聚到了派出所,要求警察叔叔替他们追回那几十万。
江玄谦朝她笑了笑,略有异籍腔的嗓音听上去低沉而优雅:“谢谢你,小欣。”
“其实整件事都是我拜托小冉的,真的,她就只是陪同而已。”
“……”
素末满脸沉思,男人也满脸沉思。只不过她沉思的是那夜与flawless相似的奇怪香气,而他,沉思着——
素末只觉得一切那么荒唐。
这下江玄谦连话也不回了。
素末无语地站在那,想起刚刚小欣和一众服务生眼底坦荡又真实的星星——绅士吗?绅士才怪!明明就是个从头到脚都腹黑到炸裂的家伙啊!
敛了一眼别有深意的笑,他将不菲的小费送入服务生手里:“明天,我要她所有的资料。”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态度,素末自嘲地笑了一下,默默转过身。
叫“小欣”的服务生只觉得如春风拂面。
可不是么?包厢里一个尹院长的女儿,包厢外又一个尹院长的女儿,只是里头这小的淡漠低调得不讨喜,外头那大的却颇有点恃宠而骄的习性——尹院长啊尹院长,这么厚此薄彼,您老人家可真有意思!
咖啡馆正对着江家的后花园,素末曾经听江府的管家钟先生说,江玄谦回国的那会儿,江海商界不知从哪儿听说了“知名策划人江玄谦回国休息”的信息,这厢江玄谦才刚安家到“万花庄园”呢,那厢庄园门前已是商人来商人往,门庭若市。
就因这人令人抓狂的洁癖,每来一波访客,可怜的钟先生就得把庄园上下打扫消毒一次。次数多了,老头儿受不了,恭恭敬敬地给了他家先生提了个建议:“尊敬的先生,要不咱们将隔壁那家咖啡馆买下来吧?腾一间您专用的包厢出来,让咖啡馆的人每天早中晚各消毒一次,您有地方去了,这些人也犯不着天天来家里?”
呵,原来,是时下最流行的“网红”啊。
无语问苍天!人家说伴君如伴虎,她倒好,伴君如伴一头狡猾的老狐狸,分分钟都得殚精竭虑地揣摩圣意,否则分分钟出局。
男人已经走到了他的专属座位上,完全没有喊她进来的意思。
“你刚刚明明说要喝摩卡的,我还特意确认过了!”这个人真是、真是太讨厌了!
电话那头的joe和付冉关系不浅,一听,比素末还着急:“我说哥,你这话没毛病吧?我们小冉马上就要开新装发布会了……”
如同猎人相中了完美的猎物,他站起身:“你先回家吧,就跟钟先生说,晚上不用煮我的了。”
江禽兽说:“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吃饱撑着坐在这逗你?”素末这才抱着那杯仍冒着热气的蓝山返回去。
所以,也不急着追问了,重新拿起报纸,他拇指在素末额前温和地蹭了下:“好了,不折腾你了,去给我泡杯红茶过来。”
傻孩子,这颗脑袋瓜里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呢?要捉弄你的人会因为你做足了准备而放弃捉弄?他随口道:“蓝山吧。”
他们的说辞是什么?呃——“我们当时全是无意识的!”“回到家后才发现钱包没了。” “真的,特别奇怪,警察先生,我们该不会是被那个乞丐催眠了吧?”
素末闷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大boss的光环太耀眼,直到他进了包厢后,小欣才看到这号跟屁虫,连忙不好意思地打招呼:“尹小姐你好!”
素末松了一口气。
而下一刻,江玄谦按下了服务铃。
“摩卡?弄错了吧,这是你喜欢的,不是我。”
“说啊,怎么不说了?”
那是素末最熟悉的香,很稳定地混合了百合玫瑰茉莉等常见花种的香气,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可又几分钟之后——
小姑娘睁着大眼说瞎话,一副以为自己不承认对方就拿她没办法的傻样子。
想到这,再一想方才在车里时这人分明已经露出了不悦的前兆,素末还是决定以史为鉴:“今天想喝什么?”
太!过!分!了!他就是吃饱撑着坐在这逗她啊!
“既然知道自己‘闲’,还不过来煮咖啡?”
奇怪,咖啡馆里几时有过这种众声喧哗的场面了?素末侧起耳,让包厢外此起彼伏的讨论一波波地传入了她耳朵——
“江先生,”小欣应铃而入:“有什么吩咐吗?”
他微微一笑,深杳双目截住了她从震惊渐至黯淡的眼,声音低沉——
所以进了包厢,洁癖严重的江boss永远没有不舒适的感觉,真真正正的宾至如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