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逝如山倒
钟知远伸出手替女儿拂去额间的碎发,钟冷玉能感觉到父亲手上的微微打颤。
她心下一紧,钟知远再次咳了起来,床也跟随父亲身体的抖动而摇晃。
“倒水,快倒杯茶水。”钟冷玉扶起父亲的身子,紧忙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替他顺气。
钟灼在一旁手忙脚乱地倒了杯茶水,他紧张得茶水又洒出来一半,蓝回心见状拿过茶杯添了些水又向钟冷玉递了过去。
钟冷玉随着父亲咳嗽的剧烈一起发颤,她从蓝回心的手中接过茶杯,想喂父亲喝两口茶水,钟知远却将茶杯推开,他艰难地开口道:“玉儿,速速离开郎官乡,离开这里,去京城寻蓝回舟。”
“不,阿爹我不能走,我若走了叫你们怎么办?陈阿七不会放过大家的。”钟冷玉摇头反驳。
钟知远此时本就虚弱,说出这句话已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可钟冷玉偏偏在这时执拗不听话,钟知远又猛抽一口气吼道:“我叫你走!”
“我不走,阿爹我求求你,别让我走。”钟冷玉哭喊着。
钟知远又咳了两声,一字一句说:“你若不走,我钟知远,便再也不认,你这个……”他停顿之后紧闭双眼,极其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女儿!”
说完,钟知远喘着粗重的呼吸,眼底滑落一抹湿意……
她怎会不明白父亲的用心良苦,可叫她离开,岂不是要她弃大家于不顾!那土匪陈阿七会因为她的离开就善罢甘休吗?
根本不会!
他会迁怒她的家人,会迁怒她的族人,会迁怒整个郎官乡。
如果不是她,郎官乡那四十多人不会枉死,官差们不会被杀,魏大人更不会自刎!
而这郎官乡里有她的家和她的家人,有蓝氏私塾还有书屋前她和回舟亲手种下的两株红梅树……
她若走了,便是整个郎官乡的罪人。
她,怎么能?
钟冷玉示意钟昭来替她扶着父亲的身子,她朝床边重重跪下,钟知远依旧双眼紧闭不愿听她多说。
“阿爹,原谅女儿恕难从命。”钟冷玉不愿在父亲身体情况不好的时候和他争执,但她绝不能答应。
钟知远又开始剧烈咳起来。
“阿爹!您先好好休息罢。”蓝回心忙劝道。身旁的人看着父亲的情况似乎没有好转,心也跟着揪得越来越紧。
“昭儿,修儿,灼儿。”钟知远轻声唤着三子。
钟昭率先回答,“阿爹,孩儿在。”
钟知远拽着钟昭的衣袖,忍着眼泪哽咽道:“今钟府陷患是吾家一劫,绝不可连累族民。若土匪再犯,尔等身为钟家后代当以性命死守郎官乡,护钟府上下,保护好玉儿。”他的话音逐渐激昂,接着身体随着咳嗽抽搐起来,一口血喷出他拽着大儿袖口的手陡然松了些。
此时,母亲盘莲心恰好端来刚熬好的肉粥,看见老爷突然吐血,手上一软粥碗摔下溅了一地白粥。
“您别说话了,求您……”钟冷玉跪爬到父亲的床边,哭着拿出手绢为父亲擦拭嘴角的血迹。
众人心猛地一颤,纷纷围上前,钟修悲痛欲绝,紧握着钟知远的手承诺,“阿爹,我答应您,若那贼子再犯我族,儿子必与他拼命。您不能有事,我再去请大夫来。”
钟知远微弱地摇摇头又拼劲全力回握住他的手,“玉儿,绝不能嫁给土匪,否则,我死不,瞑目……”。
话落,父亲的手终究失去了气力瘫软下来,他的双眼还死死瞪着,眸中透着憎恨、不甘还有不舍。
“爹——”钟冷玉一声哭喊惊醒了众人。
钟昭将父亲的身子放平后也跪了下来,他亲手为父亲抚上双眼让他得以安息,“孩儿定亲手为您报仇”。
说完,重重磕了一个响头,身后钟灼、钟修、蓝回心、念儿也一一跪下,随大哥一同磕了响头。
母亲盘莲心强撑着走到床边,轻抚上钟知远的逐渐泛青的脸伤心欲绝。
她的丈夫,家中的顶梁柱怎会在顷刻之间说倒就倒下了。
她不信。但钟知远渐渐发凉僵硬的身体,令她不得不承认老爷已经离世。
钟冷玉死死拽着父亲的衣摆,她拿着手绢反复替父亲擦着衣服上的血迹,不愿松手。
她以为只要不松手父亲就依然在。这是父亲的衣服,上面还有父亲残存的温度,不能被血染脏了。
父亲的谈笑声还在她的耳边环绕,儿时她总是会牵着父亲的衣摆跟在他的身后跑。
可是,今后父亲好像再也无法起来了。
一阵风吹进房中,随同房内的悲伤吹到了钟知远的发丝上,风又将这份悲戚带至云空,最后归为尘土——
钟冷玉着丧服跪在父亲棺木前三日三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她不曾合眼也不再流过一滴泪。
无论何人前来劝说,始终不愿挪身,全凭一股悔意撑着。
但说悔,她不悔去京城找蓝回舟,也不悔搬石头砸了陈三狗。她唯一是悔自己不够强大没有保护人的能力,处处被土匪陈阿七压制。
偌大的福清县,竟无一人能与之抗衡。
念儿寸步不离陪在钟冷玉身边,钟冷玉跪着她也跪着,钟冷玉不吃不喝她便不吃不喝。
钟昭生了气,念儿才进了些食,可钟冷玉依旧不理不睬。
族长逝世在族中掀起哗然,但听说与土匪相关纷纷避之不及无人敢进府哀悼,只有蓝寒枫携亲眷前来帮衬。
直至钟知远安葬后,钟冷玉恍若被顷刻间抽干精气神,倒在回府的路上,这一昏便是七日。
府上连日来沉闷压抑,人人黯然神伤。蓝回心身怀六甲,独自撑起钟府上下。
而念儿整日在床边守着钟冷玉,蓝回心送来餐食,念儿再一勺一勺将粥给钟冷玉喂下去。
钟知远头七这日,钟冷玉缓缓苏醒,念儿欣喜不已去叫来其他人。
“玉儿,你终于醒了。”盘莲心心疼道。
钟冷玉吃力的抬眸看向母亲,她惊诧母亲的头发短短时日竟花白了近一半,整个人憔悴不堪仿佛一夜时间变老了许多,浑然没了以往的模样。
她嘴上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母亲忙安慰道:“你昏睡了七日,一时需要恢复慢慢来莫着急。”
念儿也上前同钟冷玉说道,“姐姐,邻巷有糖饼卖,我去买来给你吃好不好?”
“好。”钟冷玉扯着咽喉发出了一丝浅浅的声音。
念儿刚出府不久,陈阿七带着一众手下来到钟府,钟昭冲到里堂将他拦住,“狗贼,你还敢来我钟府。”
“哟,这是不欢迎我来?老子今日可是特意给你们送来大礼。”陈阿七不屑道。
陈阿七向身后的弟兄招了招手,身后人挑来几箱金银珠宝放置在他的面前。
钟昭淡漠的瞳色蓦地震了震,怒问道:“你到底要作甚?”
“怎的,看不明白?老子是来提亲的,钟冷玉在哪?”陈阿七向四处张望。
钟昭一脚踢上箱子,珠宝散落满地,他红着眼睛吼道:“今日是我父亲的头七,你说你来提亲?”他拎起面前陈阿七的衣领,逐字逐句道:“你气死我父亲那日,他的遗言便是玉儿绝不可能嫁给你,你想娶她,休想。”
陈阿七被激怒,一脚踢向钟昭却被他躲过,钟昭抄起里堂的太师椅冲他砸去,陈阿七堪堪被砸中。
“老子要得到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今日是个大喜日子,大舅子你别逼老子杀人啊。”陈阿七喘着粗气,嘴角露出一抹恶笑。
钟昭一心想为父亲报仇,根本无心思虑其他,他冲到桌子旁抽出早已准备好的长刀,往陈阿七的方向砍去,挥了几次刀都被他轻松躲了过去,陈阿七身后的兄弟欲出手帮忙,被他喝止。
钟昭趁他说话间,一刀挥下砍伤他的手臂,这下才真正将他激怒,陈阿七拔出自己手中的刀扔了刀鞘,舔了一口伤口上猩红的血,模样如嗜血魑魅令人胆寒。
二人你来我往几个来回,钟昭明显有些吃力,陈阿七一刀划上他的后背,又一刀划过他的侧腰,刀刀使了力却又不致命。
他就是打算慢慢玩死他。
钟昭捂着腰间伤口,鲜血从伤口中渗出浸湿衣服,转眼间他的白衣被血色染得通红。陈阿七又朝他腿部砍下,钟昭用手中的刀去抵挡,挡住了进攻刀却被震落了,陈阿七冲上去将刀踩到自己脚下,又狠狠一刀刺中钟昭的腿上,钟昭惨叫一声跪倒在陈阿七的面前。
钟冷玉在房中听到里堂的喧闹要掀开被子下床,被哥哥们拦住。钟修钟灼不难猜出外头发生了何事,以命相护是他们答应过父亲的,玉儿他们一定要护住。
“让我出去,大哥有危险!”钟冷玉扯着嘶哑的嗓音颤声求道。
母亲盘莲心按住她的手,“不能出去”。
钟冷玉不依,“我跟他走,我愿意跟他走,我求求你们让我走,钟府不能再有人因我出事了……”
“啪”的一声,钟冷玉脸上被盘莲心狠狠扇了一巴掌,她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唤道:“阿娘……”
“你忘了你阿爹死前说过的话?你方才所说是想令他死不瞑目吗?”盘莲心语带威胁道。
钟冷玉的眼泪早在父亲去世的那日流干了,她看向屋内的大家,神情恍惚,每个人都冷漠地令她发毛,她指着门外一字一顿地说:“那是大哥啊,都听到他的惨叫了吗?”
她执意下了床,却又被钟修按住,“再说一遍你不能出去!”
“二哥!为何连你也变成这样?门外那个是大哥,你们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死?”钟冷玉重重扒开钟修的手。
蓝回心着实不忍心,她也知道门外的情形有多严峻,也知道他们会为了保护妹妹一个一个出去送死,她哭着劝道,“这是爹的遗愿,以命相护。”
她的脑子仿佛要炸了般疼痛,明明她只是昏睡了几日,为何醒来所有人都变了,她不想做一只被大家保护的笼中鸟,她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阿爹的遗愿是以命护郎官,守钟府上下,而非护我一人,如若非要大家为护我一人丧命,不如我现在就一死百了。”钟冷玉每日在房中绣衣,习惯在床边放一把剪刀,她摸出剪刀抵上自己的脖颈威胁道:“放我出去救大哥。”
最终,母亲盘莲心缓缓点头同意。
待钟冷玉跑到里堂,正巧撞见陈阿七的刀穿过大哥的胸膛,钟冷玉歇斯底里地叫喊,“大哥!”,钟昭已然顾不上小妹的叫喊,直直向后倒去。
她冲上前去,钟昭早已被陈阿七伤得体无完肤,她用手捂着大哥胸前的伤口,鲜血却似瀑布源源不断地往外涌,不止胸口,还有腰腹、手臂、后背、大腿、肉眼能看见的地方浑身都在冒着血,顿时血流满地,她根本堵不住。
而钟灼、钟修看见这一幕也悲痛唤了声大哥,二人立马冲了上来,欲以命拼之。
钟昭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嘴里不禁发出阵阵痛苦的□□声,最后用极小的声音对钟冷玉嘱咐:“不,能,嫁”,说完这三个字便再也没有了动静。
她跪在血泊之中仰天悲痛大喊:“啊——”
等力气即将殆尽,她转头冲着陈阿七咆哮:“陈阿七,我到底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气死我父亲,又在他头七之日杀我大哥,如此泯灭人性不怕遭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