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应该的。”许沁说。
一看上，就再也没移开过眼神。
“所以，可能……妈妈只是没那么在乎我而已。”
孟家的恩，她是记得的。
他笑一声：“我身边蜂蜂蝶蝶还少么？”
许沁拿手背迅速抹掉眼泪，道：“我知道。毕竟我十岁才来家里，那样要求也太苛刻。这些我都理解，但是……爸，宋焰那件事，我过不去。我原谅不了。”
“为什么妈妈对他笑得多，对我笑得少；为什么生日的时候给他拥抱，却不抱我？我也很想要妈妈对我笑，也想要妈妈抱我啊。”
且戒指宣示他已有所属，想着又有些禁欲。
“要是以后你受了欺负，也得回家找爸爸妈妈。”
如今，时间的手匆匆一挥，她越成熟越沉默，身边的少年也一夜之间长成了身材高大肩膀宽阔的男人。
孟怀瑾眉心越皱越紧，却还不肯放弃，但又担心适得其反，忙道：“不说了不说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日子还长，慢慢来。爸爸还是认为家人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
孟怀瑾忽然彻底无话可说。
许沁抿唇笑，脸颊微粉，忽异想天开，问：“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跟别的女人睡过没？”
孟怀瑾又要开口，却看见许沁手上的戒指。
许沁坐车离开的路上，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补偿”是什么意思，不禁望着天空“啊”地叹出一口气。
“多。”他说，“你不就是其中之一？”
“你有没有想过，宋焰那种受不得半点欺辱的性格。就算天皇老子欺到他头上，他也会反抗报仇。可他从没想过把这事捅出去。孟家的对手不少，他从没泄露过半个字，是他放过了你们啊。你们还想要他怎么样，为了我叫你们一声爸妈，跟你们坐在一起吃饭？”
那时候，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晨曦洒满大地，薄薄一层笼罩在冬日苍茫的校园里。
许沁把他的手从兜里拉出来看一眼，他的指甲剪得干干净净，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戴了戒指一定很性感。
许沁不舍：“你为了陪我才请假，我却把你撂下了。”
“我信。”许沁低着头，轻声问，“但是，孟宴臣痛苦，妈妈会心疼。可我痛苦，妈妈会心疼吗？”
她愣一愣，反应过来，立马打开他的手。
孟怀瑾见状，不提了，转言道：“你是铁了心要和宋焰结婚？”
都忘了年轻时为爱人做出付出时的乐趣和畅快了。
“他已经是我的未婚夫。”
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点心。
宋焰抬眸，来电显示“爸爸”。
她追问：“那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他不禁多看了一眼。
倒是孟怀瑾离开时说了，她要是暂时不想回家见父母，不回去也罢。等遇上家里有事，再聚也行。
许沁没吭声，麻木地往嘴里塞东西。
宋焰见她还在笑，问：“有这么喜欢吗？这一路就盯着它看了。”
许沁已经吃了半饱，可看看孟怀瑾有些憔悴的脸，她还是拿起筷子，夹了只虾饺。
许沁道：“当然了，你们不会同意我和他结婚，就像我不会原谅你们对他做过的事一样。这些矛盾不是坐在一起吃两顿饭就能解决的。爸，我真的很累了，不想再面对这些事，也不想再哭了。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提。至于家人，”她寡淡一笑，“大家过好各自的生活，有事见面，没事也不必强求。”
他又说：“这是求婚戒指，等正式结婚，会有对戒，方便平时戴。”
出了校园，已是早饭时间。
这次，孟怀瑾没有开口了。
许沁抬头望住他，眼神清润：“很喜欢啊，喜欢到想戴一辈子，一辈子都舍不得取下来。”她又看向戒指了，唇角弯笑，“死了也不取。”
两人正下台阶，学生们迎面过来，不少投来好奇的一瞥，校园里平时少有外人进入。有学生调皮，飞跑着从他们中间的空隙里穿过，有的学生礼貌，看出这俩人是一对，跑到跟前一刹车，又从旁边绕过去。
孟怀瑾慢慢喝了会儿茶，偶尔给她夹茶点，见她始终埋头吃东西不讲话，便先开口：“宴臣的事情解决，还多亏你。”
他这些年过得富足安稳，家庭幸福，儿女成双，他也认定并遵守着家庭内部的一套规则。
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许沁一听，来兴致了：“这些年追你的人多吗？”想想他之前说要是每个他救过的女人都以身相许，他已精尽人亡，又问，“想对你以身相许的人多吗？”
她不知道，毕业后，他每月都来一次，除了当兵那段时间，基本没间断。
孟怀瑾一愣。
待许沁坐下，孟怀瑾道：“吃些早点，特意给你点的。”
许沁格外注意到一拨“知情人”，不断爆料叶子拜金，势利，坐台，劈腿，绿茶，等等恶习。
孟怀瑾一愣，想要说什么，可看她表情，终于没再劝，只道：“沁沁，就算结了婚，也不能没有娘家，是不是？”
她还是有些抗拒，从进门到现在就不与他对视，话也简短。
走出校园的时候，许沁的眼睛还是湿润的。
许沁一进餐厅就有些不自在，越往里走越忐忑。想起什么来，她摸摸手上的戒指，才安心一点。
她稍稍落了半口气。
可为什么，又隐隐有种年轻鲜活的力量在里面，仿佛能真实感受到血液热烈的温度似的，像真实地活着一样。
“他不会欺负我。”她笃定道。
说着话时，他和她从操场边走过，常青树上有几片叶子掉落，院墙栏杆的另一头是校外的马路。
“但可能是我的错，有时我在想，要是我更活泼一点，讨人喜欢一点，会说话一点，或许从小就能和你们走得更近一些。可……孟宴臣明明也不爱说话。
孟怀瑾听完她这番话，眼睛也有些红，无力地挽回道：“你妈妈生孟宴臣的时候，太辛苦，所以对他偏爱些。”
年年的新生和毕业生太多，老板早就不认得许沁，却认得宋焰，端面碗上桌时给宋焰打了声招呼。
当初挑戒指时一眼看中这款，那时就想着戴在她手上一定很美。
她低头将眼睛压在手背上，忽然不说了。
“那你怎么不多挑一会儿，干嘛选我啊？”许沁矫情道。
她向来护短，儿子受到这种陷害，她必然想尽一切办法报复。
说完这话他才离开。
女方出彩礼时琢磨着把钱用在买房子上，不能用在买车上。因为房子会升值车会掉价啊。
早餐吃到一半，许沁手机响了，她看一眼，脸色微微变了。
那钻石个头不小，某珠宝名家的经典款，价格能抵上一辆轿车。怕是那小子倾其所有，真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看不上。”他答。
宋焰插兜走在一旁，时不时瞥她一眼，从出了教室她便是这幅样子，一会儿看戒指，一会儿傻笑。
孟怀瑾是想劝她和付闻樱和好的，先打感情牌：“沁沁，虽然我说这话你可能不信，但如果今天出事的人是你，你妈妈也会为你做尽一切。她今天为宴臣做的，换做是你，她也会做。”
“同样……”孟怀瑾停了一下，为接下来要说的事有些汗颜，“如果当年不听话的是宴臣，她也会那样做。我承认，我们不是好的父母。比起考虑儿女的感情，我们考虑更多的是家庭利益。但爸爸还是想和你说，不论我还是你妈妈，对你，对孟宴臣都是一样。”
她认真问：“什么方法？我都已经要嫁给你了诶。”
男方呢，琢磨着多花钱装修，钻戒买小一点。装修了自己还能住，钻石大了却戴在女人手上。
孟怀瑾叹口气，拍拍她的肩：“有什么事，记得找爸爸妈妈。”
宋焰笑一下，难得带着点儿年少时的痞气，道：“那你好好想想，用什么方法补偿我。”
不到一分钟，人回来了，慢慢道：“我爸叫我过去一趟，有话跟我说。”
宋焰淡淡看她一眼，看得出她是真高兴的，说话提问已经完全放飞自我。
铺子里买早餐的学生很多，吵吵嚷嚷。
“不是有那么多人想对你以身相许吗？”她又说。
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深深意识到，过去的十年意味着什么。
她手指紧紧攥着筷子，很平静，但一大颗眼泪掉下去，
许沁眼睛微湿，用力眨眨眼，吸吸鼻子，低头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颗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风吹过竹林，叶子刷刷作响。
成群结队的高中生背着书包，叽叽喳喳走进校园，很快就散布到各处，台阶，走廊，教学楼。
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他们的脸那样鲜活，年轻。许沁想，当年这个年纪的她和宋焰，也有着同样青涩而干净的脸。
宋焰笑笑不说话，抽了筷子递给她。
她又有些后悔不该来面对孟怀瑾，她真不喜欢这被撕裂的焦灼感。
宋焰说：“这里吵，出去接吧。”
推门进包间，只有孟怀瑾一人。付闻樱和亲戚们都不在，孟宴臣也不在。
“怎么解决？”许沁抬头看他，打断，“还他清白和前程吗？”
许沁沉默。
许沁沿着道路走了好一会儿，让冷风把脑子吹得清醒了些，望望天空，今天天气还是晴朗的。
“喂，许沁？”他接起电话，话筒里有风吹的声音。
她站在路边给宋焰打电话，听到嘟嘟声时，心情慢慢转好。
莫名的，许沁想起她读初中时，班上有个女生总嘲笑她的普通话，付闻樱知道后跑去学校找老师和那人父母谈话，不知讲了什么，后来那女生见到她便退避三舍。
宋焰：“行。等你办完事了，给我打电话。”
“想什么呢？”
他笑出一声。
“你在哪儿呢？”她问，嗓音轻快。
许沁微咬唇，不说话。
她一下子就笑了：“没事儿，我等你回来就是了。”
许沁固执地不肯抬头，问：“如果心疼，是和心疼孟宴臣一样，还是和心疼堂哥一样？”
十五岁认识他时，她还是懵懂少女，他还是飞扬少年。
看来，付闻樱是打定主意要毁掉叶子。
宋焰带许沁在学校外头吃早餐。早餐铺子里的阿姨还在，铺子不像老去的校园，看上去翻新过，可招牌早点还是那几样，回忆满满。
果不其然。
“我瞎。”宋焰说。
十三年前，就是在那里。
她出校门，走了不到五十米，被他堵住去路。少年下巴一挑，说：“你叫孟沁是吧。老子看上你了。”
吃完这顿饭，依旧没解决任何问题。
“妈妈问我，怎么能为了一个男人背叛父母。可妈妈在毁掉我最心爱的人时，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如果想过我会痛苦会哭，她心疼吗？”
“……”许沁瞪他一眼，又看看戒指，问，“你怎么知道我手指的尺寸，正好合适。”
她的男人。
来餐厅的路上，她看过新闻。警方顺利解决了孟宴臣的案子，由于证据充分直观，且有那群大学生的公开道歉，大家不仅接受，还反水了。被欺骗的好心人转头猛烈攻击叶子，用各种不堪的词汇辱骂，要求警方严惩。
又问：“爸爸妈妈约你在外头吃饭，这样可以吗？”
许沁诧异，道：“当年你真是风云人物，过了这么多年，老板还记得你呢。”
“如果换做是孟宴臣，她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会有一丝不安吧。
见面地在八烟桥的一家港式茶餐厅。大堂里用餐的人不少，但走到里边的包间区，就安静许多。
“废话。你从头到脚有哪儿是我不知道的？”
她又忍不住笑。
不过，那戒指戴在她手上倒是真漂亮。她的手又细又白，衬得戒指闪闪的。
他没答，抬起右手摸了摸她的头。
许沁不吭声，表情平淡，显然已不想再在“家庭”与“和好”这类问题上多费言辞。
“队里临时有事，我得先回去了。”他有些抱歉，说，“今天不能陪你了。”
他想，大概是他老了吧。老了，就胆小了，就舍不得给了。自己的一切都团团抱在怀里，怕别人抢去。
“嗯。”许沁绕过满屋的高中生，去外头接电话。
孟怀瑾愣住：“这——”
“别不开心啊。”他轻哄。
她一愣，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就好了，轻声道：“那你好好工作吧。”
工作生活中接触的人皆是如此，就连他手下的小年轻们，相个亲都要计较半天。你家出车，我家才出装修。你家出彩礼，我家才买金饰三件套。
“没。”他回答异常简短。
……
“噢。”许沁说完，还在原地坐着，有些走神。
这些年来，他再难遇到那种倾尽一切去付出的人了。
他看她半刻，不开玩笑了：“没事儿。去吧。”
十八岁与他分别时，她依然稚嫩简单，他依然年少单薄。
“沁沁，”孟怀瑾稍显急切了，道，“家人是捆在一辈子的亲人，一路走下来一定会有摩擦痛苦，磕磕绊绊。哪能轻易断绝关系？出了事情，大家商量解决——”
听上去多么危险，愚蠢，让生活变得未知，不安；
可伤害宋焰的那道坎，她过不去。
那窸窸窣窣的响，像是宋焰心底微动的声音。
她再不问了。
她道：“我怕等你戴上戒指，反而招蜂引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