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几个大队长和教导员的脸已齐刷刷惨白如纸。
“比如？”
他低声：“很困了？”
她刚才蹲这儿时就是这样。
她不禁微微一笑，像是终于把他哄好了一般自豪：“你在笑吗？”
还是选择下手狠准，快刀斩乱麻，赢得民众赞誉，获取立功良机？
他还是看着她。
“如果不是十里台的宋队长判断正确，这次死的消防员可能不止一个，而是六七个。重伤的就更不用说了。”
专案组组长陈处长端坐会议室正中央。
……
“其实，我不觉得出台公主有什么对错，或许我没有是非观，认为她们愿意做也是她们的选择。但是，如果有人一开始就不想做公主，那我觉得，在故事的最初，就不要去做那个‘干净’的前台。因为……”
她抱住自己的腿，趴在膝盖上，开口：“肖亦骁常去的湾流会所，里头有个领班叫阿露。我总跟肖亦骁去那里玩，认识她。”
“嗯。”
宋焰扭头看他，已然猜到他想干什么。
他听言，几不可察地轻吸了一口气，将心底略微翻涌的情绪压抑了下去，很清楚她在想什么，却还是明知故问，想听她说出口：
他顿觉整个人都满血复活，再度笑笑，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
宋焰：“好。”
他低下头，摇一摇，笑得愈发苦涩了。
两人身上的消防服太显眼，一出门，蹲守的记者就围过来：
宋焰打断：“那些记者只想得到独家，从这场灾难里获取利益。”
宋焰面不改色，放下报告纸。
“咱们硬的碰不了。不如……”
宋焰看着她，
六叶坛的大队长和政委立刻接话承认错误：“是是是，底下的人办事疏忽，这事儿一定查。彻查。”
“可是，刚死去的消防员还躺在那里，你的战友们还昏迷未醒，如果这时候你漠视死者，不管真相，这样的你又很可怕，不像我喜欢的你了。”
她挨着他坐到地上，睡裤缩上去，露出两截白白的脚踝。
陈处长顿时就拍了桌子：“老板没遵守消防条例，你们消防检查也没搞好！”
“群众的眼睛很毒，嘴也毒，糊弄不得。不然，反噬回来，下场更惨。”
“像你。”宋焰略略弯了一下嘴角，有些苦涩，问，“没有觉得我应该撒个谎瞒过去？像上次吃宵夜时说的，等升职了，做更大的事？”
要真死了六七个公职人员，那从上到下都免不了一番彻查，不撤几个要职都没法罢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要怎么办？”
宋焰背靠着墙，坐在走廊的地板上，人已经平静下去。太累了。
上午九点，六叶坛消防大队会议室。
许沁摆手：“你忙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去了。”
“但大队长他家背景……”吴队长咬牙，“这次上头来的领导要是冲着严查来的，还好说；可要是打马虎眼——”
陈处长道：“你是直接灭火的人，从自己的角度，把当时的情况再讲一遍。”
他平静地阐述完，对面几个大队长和教导员脸色骤白。
她揉揉眼睛，有些累了，但疲惫叫人易于诉说，
吴队这一整晚濒临崩溃，此刻情绪也不稳：“宋焰，我看过现场，不该烧得这么惨。我猜你也看得出来，就不瞒你了。我之前只知道那酒吧是个富二代开的，今天才明白上头有人拿钱放水了。”
“笑什么？”
“她说，会所招工只招前台，工资比白领还高。来应聘的虽然知道这是色|区，但前台是干净的。她们也不准备长待，等快速赚够一部分钱，能让自己在帝城落脚，就走人。”
而专案组的几位领导，集体陷入沉思。
她道：“如果徐教授主刀出了医疗事故，死了人，上头来调查；我作为参与者，也会照实记录。倒不是出于对错，是职责如此。可如果没人来问我，那我……即使知道也不会说吧，因为我不关心。”
“讲事实。”
“上边会来专案小组。”
专案组领导，南城区消防支队的队长政委，参与这次灭火行动的三个消防大队队长教导员，以及三个消防中队队长指导员全部到齐。
“在我看来，比起让媒体捕风捉影，让舆论朝不利的方向发酵，引到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导致公信力下降，导致最后专案组发布的任何信息都变成‘事后推诿’，‘找借口’，‘隐瞒真相’，‘抓替罪羊’。
人走到大门口，他把话吞进肚子。
大队长看过来。
她靠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默然半刻，困倦地垂下眼眸：“其实我没那么好，我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心，不高兴。”
吴队长举了下手。
他得走了。
宋焰伸手握了一下她的脚踝，凉凉的，他便握着不松手了。
“可舆论这条路最好走，力量也最大。不论来的领导是正是歪，都怵这个。”
“到最后，当初的那笔钱早就赚够了，但没有一个人离开，全都成了出台公主，继续赚很多的钱，无一例外。”许沁说，“阿露就是这么走过去的。”
宋焰挡开记者，头也不回走出院子，待甩开众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吴队长突然停下：“宋焰。”
“没什么。”他摇摇头，看出她累了，将她揽进怀里，下颌用力贴了一下她的鬓角，轻声说，“觉得你很好。”
“做前台做一个月后，领班说，不如做引导员，只是多走几步，又不进包厢，但工资翻倍。嗯，工资翻倍就能更快赚够钱更快走人，开始新生活，做引导员吧。
“希望专案组领导作风正派，这样，今晚的担心都是多余。”
陈处长问：“十里台的宋队长，是那位在望乡地震里立了功的宋队长？”扫一圈就找到了宋焰。
宋焰：“你先别灰心，部里的人下来了，支队大队都不敢造次。”
“想说什么？”他看她。
走廊里很安静，她的声音不大，不徐不疾，
她转身就要走，宋焰一把抓住她的手：“许沁。”
陈处长瞥了宋焰一眼，这位后生小辈……呵，年纪轻轻，魄力不小啊。
宋焰的报告不带半点主观情绪和推断，非常平实：
宋焰颔首致意。
许沁走了。
“领班再说，不如做包厢公主，已经进包厢了，端个茶倒个水。嗯，为了更快地赚够钱离开，做包厢公主吧。再过一个月，领班说，做陪聊公主吧，端茶倒水的时候本就跟客人聊天了，现在不过是从茶几前挪到沙发上，工资就能翻倍，赚得更多你就能更早离开了。好，那就做陪聊公主吧。后来呢，已经赔客人聊天了，就摸一下吧；再后来，已经摸过了，就睡一下。
宋焰：“写了。”
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身体本能地将她的鬓角贴得更紧。
“一个月后，领班又说，不如做服务生，已经走到包厢门口了，把客人领进去一下，工资就翻倍。嗯，做服务生。
是选择掩盖，最终被人挖出小道消息，导致舆论反水，信任危机；
陈处长面色些许缓和：“这次，你又立功了。……初步的火灾原因报告，写了吧？”
“火灾最终变成爆炸而失控，原因是烟雾装置和喷水装置集体作废，导致密闭地下室内急速升温。”
宋焰一言未发，只是不经意地更靠近了她。
宋焰道：“虽然昨天事发时，把媒体赶了出去，但现在的社会，消息是封不住的。这次火灾影响恶劣，加上消防员牺牲这个话题，很快就会在社交媒体上掀起全面关注。想必在座的各位也都目睹过一些公共突发事件是如何失控的。媒体猎奇，舆论抨击，公职人员做出回应时，哪怕稍稍行错或迟缓一步，事态便会迅速恶化。”
宋焰淡淡道：“大队长要查，那得迅速了，最好在今天弄出个初步结果。”
这番话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她停了对他手背的抚摸，认真思考半刻，反问：“能吗？”
“但愿。”他笑一下，轻声，“早些回去休息。”
“嗯。”
六叶坛消防大队的队长起先还准备给他倒茶，被陈处长淡淡阻止：“别磨蹭了，坐下开会。”
宋焰思索半刻，道：“虽然不走，却可以利用利用。”
宋焰没插话，听他说完，
“火势迅速蔓延扩散的原因是：建筑设计从消防角度上看不合格，造成加速燃烧。室内整体线路不绝缘，材料易燃，逃生通道堵塞。”
她感觉到了，身子也不禁朝他贴近。
他这一皱眉，整个会议室的气氛都僵了下去。
宋焰放缓了语速，道，
两人穿过大厅朝外走。
“这是你的工作职责，我没什么可说的。”她说。
陈处长听到这数字，眉心紧紧皱起，极其不悦。
“有些底线，一旦退后，就是一泻千里。后边的事不会按你最初想象的发展，因为人就是一种会不断给自己找借口的动物。很多人想法美好，却在途中迷失。当你违背初心踏出最开始那一步的时候，你的初心，就已经回不来了。”
“起火原因是线路设计违规，造成短路。”
“我也会想，你会不会为了我而背叛原则。我不是要你这么做，但好像这么做了就能证明点什么。”
他发言完了，陈处长并没继续下一项，而是问：“中队长是哪位？”
对面几人同时傻眼。
而陈处长脸色更凝重了。网络上媒体上已经开始起传言，他来之前也看到了。
她慢慢说完这一段话，自己也默默了好久。不知是困的，还是脑袋里的想法都倒掉了，空空的没反应过来。
许沁端了杯水过来给他，他一口喝完，嘴唇还是有些干裂。
身边的人也始终没有回应。
许沁低头，覆上他的手，轻轻抚，问：“你准备怎么做？”
“嗯。你比我更困吧？进出火场，特别消耗体力。”
凌晨三点一刻，医院里一片寂静。
这个选择，并不难。
陈处长：“念吧。”
“你先冷静。”宋焰否定，“有些消息一旦放出去，就收不住了。或许你想打击某几个人，但可能演变到最后，打击的是整个群体，导致很多无辜的人受牵连。不到万不得已，别走这条路。”
宋焰拿出一张纸，垂眸瞟一眼，念：“有逃生者反应，尝试用过灭火器，是坏的；消防栓里也没水。……”又翻一张纸，念：“据知情者透露，酒吧业主是个富二代，疑有人给他开绿灯。”
这次火灾三个平民遇难，还牺牲了一位消防员，影响很坏，陈处长看上去心情也不太好。
“……而且，你也因为考虑到对我的承诺，而挣扎痛苦，我都看到了，虽然心疼，但也有点开心。”她轻轻笑了一下。
走廊里静谧无声。
事故发生在六叶坛辖区，六叶坛消防大队队长首先对这次火灾做了全方位的概述，从发生时间，接警过程，救火作业，一直讲到人员伤亡情况。
这一刻，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灵，仿佛两人更亲近了。
吴队长情绪不像夜里那么激动了，他的陈述有条有理，和大队长讲的基本吻合，只是讲到最后，提了一句：
他扶她起来，要送她出去，六叶坛中队的吴队长朝这边走来。
他抬眸，“这是我今早看新闻里写的。”
“为什么会发生爆炸？”
他看着她，目光恢复坚定：“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处理。”隔一秒了，老夫老妻般地笑笑，“……不让你失望。”
“我问阿露，会所里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子，这么多资源哪里来，是不是老板后台强大，强行搜刮。阿露说不是，都是自愿。我奇怪，全是一等一的美女，在其他地方也混不差，来这里，是不是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阿露说，也不是。”
他对她付出的多与少，一直是她介怀的，
她仰头：“明天不能休息？”
大队长的脸色变了一变。
宋焰望一眼她的背影，收了笑容看向吴队。
“嗯。”她眼睛一亮，点头，眼里全是信任。
“昏迷的消防员情况如何？死伤多少？”
“倒不如，抢在媒体挖小道消息和舆论发酵之前，认定责任，作出处理，公之于众，及时切断谣言和小道消息散播的可能性。当机立断，才能赢回声誉。
“只不过……”
“为什么火势无法控制，是扑救不得力吗？”
“嗯？”她愣一下，“还有事？”
她扭头看，撞见他始终盯着她，表情平静，甚至有些疲惫，可眼底却有隐约的笑意，像是刚才那个有些失控的男人彻底消失了。而她的宋焰又回到了她身边。
后者大步过来：“我们赶回去吧。天一亮，七局的专案组会过来。在那之前，我们得准备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
她微微打了个哈欠，缓缓道：
“是六叶坛那边过来的消防员吗？”
他弯了一下唇角。
她懂他，所以在用她的方式哄他。
“六叶坛大队我比你熟，猜得到是哪些人。按理说，事情闹成这样，怎么着形式上也得免个职。可免了呢，挪去别的地儿继续干，继续害死人。这次我他妈的就不让了，要不把这事儿刨个水落石出，每晚都做恶梦，看那孩子烧焦的脸。”说到这儿，吴队长再度哽咽，“他爸妈连夜坐火车赶过来，我……”他别过头去擦眼泪。
她歪在他肩上，揉揉眼睛，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宋焰愣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浑身上下无不透着疲累，却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