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瞬间，思维的屏障溃不成军，她突然就想：这个时候，城市的另一角，宋焰在干什么？
四周能见度不足几十米。这灰蒙蒙的天气，平白地叫人心情压抑。
对方是某部长的儿子，有钱有貌，有学识有才华，对许沁说：“你什么都不用做，不上班都行，嫁进我家安心享受生活，只要生个儿子就好。”
整个世界萧索而压抑。猝不及防的，一辆红色的汽车从视线里奔驰而过，车身鲜艳如火，在灰暗的背景里拉出一道色彩。
更多数为生计奔波的上班族依然挤着地铁坐着公交开着私车，在各自的路上奔走，一副副防霾口罩遮住了他们的脸，口罩上一双双眼睛茫然而麻木。
她看到了宋焰，一身橄榄绿的军装，身姿笔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
宋焰岔开话题：“上边说了，明年会涨工资。”
她走去客厅拿遥控器准备关电视，画面上出现消防员的身影：
宋焰却抬抬下巴指对面：“先把肚子填饱。”
许沁又相亲了。付闻樱提出时，她也反对过，无果。
宋焰极淡地笑笑，又说：“从明年开始，制度改革，周末也轮休放假。没那么累了。”
可就像装沙的玻璃瓶开了一道裂缝，双手拼命想要去拦截，沙还是源源不断地从缝隙里漏出。
像是被人动了筋挫了骨。
宋焰吃得不多，也不急，时不时抬眼看一看自己的弟兄们，清一色的年轻士兵，来自五湖四海。年龄最小的十九岁，最大的也才二十五。
当这种强制性的潜意识即将崩塌时，她迅速转头去看车窗外，只看见灰蒙蒙的雾霾，高楼隐匿其中。
许沁站在原地，心境难明。
另一个街区上，宋焰带着手下的士兵们挤在小店里吃早餐。
看到手术结束，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
头儿在这儿，几个小兵都凑过来，围坐在地上。宋焰把烟盒丢给他们，各人拿一只，沉默地吞云吐雾。
她仓促抓了两下头发，无意识地就准备朝他的方向走过去，身子往前一倾还没迈脚呢，想起说好再不见面了的，于是赶紧刹住脚步往反方向转，这一转又发现后边是堵墙，没路……
还不如蒋裕呢。
她刚从手术台下来，一身浅绿色的手术服，脚底踩着灰色的洞洞鞋，头上还罩着手术帽。此刻望着他，眼睛微瞪，表情仍是木木的。
给车加水的间隙，宋焰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可能是累着了，他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
李成点点头：“诶。”
功亏一篑。
宋焰呼着烟，眼神看看这一圈在风中面色灰白的小年轻们，说：“人都齐整。”
许沁沉默良久，轻声：“妈妈，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能不能——”
宋焰：“三百。”
“昨天下午，新天地广场门口一位小孩不慎卡在了旋转门中，七枫路消防中队接警后迅速赶往营救……”
室内暖气大，桌位又挨着厨房里的蒸屉，不久前还在冷风中冻得发白的一张张脸上渐渐浮现出了红润。
一堆人走向早点铺，浑身尘土。周围人匆匆经过，有的投来好奇而短暂的一瞥，有的皱眉于他们脏乱的外表，有的熟视无睹，继续自己一天的路程。
也是，军人最需要体力，吃不好饭可不行。
宋焰眼神寂定，远远看着她这一连串忙乱动作。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大部分军人都无法在军队里一直干下去。
消防战士们一身烟灰，又冷又累，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们把车停在路边的消防栓旁，清洗车辆和水带。
大伙儿高兴极了，杨驰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喜笑颜开：“整好，凑齐了四千五一个月。”
上早班的日子，她在七点半起来。
学校闭校，小商铺关张，部分公司如cbd内的新兴产业和外企都纷纷放假让员工在家办公。
逼到这路上，也无可退了。索性挑开了说吧。
刚洗完，手机响了，是付闻樱打来的，说是例行询问一下她好不好。许沁却清楚她是想问她最近的相亲状况。
……
也不敢。
到明年，他或许会离开；而这里头有的明年服役期满，无法留下安置，面临转业。
这些天他忙着训练和执勤，不去想她。可此刻一想起，便如利刃穿心，心被撕开一条口子，冷风嗖嗖地往里头灌。
雾霾一天比一天重，学校持续放假，医院照常运转。
可她这份工作也是需要体力的，想一想，便又勉强多吃了几口。
这天下午，许沁主刀完成了一台手术。
李成则没说话，眼巴巴望着路对面的早餐铺子。附近的居民们在吃早餐，蒸汽涌出来，香味扑鼻。
被领导点名的许医生于是平静地停下了脚步。
电话挂断后，许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看手表，要去上班了。
许沁目光躲闪，硬着头皮朝他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匆匆，直奔两人中间的走廊拐角。
许沁微愣，眉心稍稍蹙起。
许沁清楚徐肯的性格，他不会说客套话的，那边是肯定了。可——
杨驰扭头问宋焰：“哥，你呢？每次任务结束，最想要什么？”
得到的回答是：“你的技术堪称完美，我没有多的可以教你。”
宋焰再看小葛，从他眼里看到了年轻男性对女性最原始的爱慕和渴望，稍纵即逝。小葛回过头时，脸上就没了笑，再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的黑灰，人整个儿沉默了下去。
小伙子们嬉闹成一团时，一位年轻的姑娘从桌边走过，小葛无意间扭头看一眼，目光跟着走。宋焰顺着看过去，那姑娘和小葛年龄相仿，身材娇小，长相清秀，买完早餐离开了。
杨驰：“小葛，你一天到晚地叫累，是不是右手用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队这些天不对劲。这次休假回来比上次更压抑了，出任务或训练时倒看不出异样，和往日里一般的严谨认真，会开玩笑也会训人；可一旦空下来人就有些颓废。
付闻樱叹了口气：“怎么又看不上？”
李成一脸无所谓：“反正我放假也没地方去。”
江毅说：“每年退的兵那么多，哪儿轮得上我。再说我农村来的，没背景也没关系，托不了人。”
她背靠着电梯壁，站在下行的电梯里，眼前全是那天他从家里沉默离开的画面。
但这只是少数。
“可您依然对我有意见，是吗？”
大伙儿累了一晚，都不太想说话。
徐肯教授的话似乎给了她一丝丝的震撼，可这震撼来的太过冠冕堂皇，她又似乎没有那么大的触动。
江毅笑：“回老家，看看是做保安，还是弄汽修。”
许沁道：“徐教授，你和我看待医学的方式不一样，但殊途同归，救人就行。您认为医者要心与情，可我不认为自己以冷静旁观的学术态度去解决问题有什么错，这无非是观念的分歧。”
许沁愣了一两秒，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动作是迅速把头上的手术帽扯下来，一头乌黑长发瞬间散落。
没人敢问。
刚才无头而起的汹涌思念也在一瞬间无尾地消退下去。
许沁洗着脸，想着不久后的主治医师评选。如果成功，她主刀的手术范围会大大扩展，薪资也会随之大幅上涨。
小葛仍然纠结于自己脏兮兮的外貌，说：“每次出任务回来，都这一个愿望。”
心里突然就涌起那么一丝冲动，想做一番挣扎，可话才开头，就没了结尾，自己也知道是无力的。
许沁迅速收拾好自己了追出去找徐肯教授。
江毅说：“我可以不洗澡，给我个地方躺着，让我睡上三天三夜。”
付闻樱平静地等待了一会儿，意料到她不敢开口，只问：“沁沁，妈妈当年跟你说过的话，没忘吧？听妈妈的话，好吗？”
和门诊不一样，急诊没有午休时间，吃完午饭得赶回去上岗。
杨驰道：“你才刚来，熬一熬。”
默默无闻地来，默默无闻地走。
杨驰：“做梦吧你。今天还有体能训练。”
李成说：“想想别的路子，到企业里做专门的消防管理也行。”
许沁在一两秒内没有反应，不知他怎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他穿军装，戴着军帽，腰带紧束，更显肩直背挺，人高腿长，整个人英姿飒爽，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童铭听见，嘿嘿憨笑：“我的愿望是能给点热水喝，自来水太冰了。”
整个人可以用脏、乱、差三字形容，极其的不修边幅。
“你对生命缺少最基本的尊重，你违背了医者的誓言。医学的荣誉和传统不在你这种人手里。正是因为你是一个极有天赋的外科医生，我才如此痛心。”
这感觉像蛛丝萦绕心间，轻不可触，却缠绵在那里。
许沁的手指迟钝了一秒，像是思想开了个小差，又像是大脑神经和手指出现了不协调，待反应过来便迅速关了电视，拿上钥匙出门。
眼见走到拐角要转弯了，宋焰身边的安全门被推开，医院后勤保障部的刘副主任走出来：“抱歉抱歉，宋队长，让你久等了。底下的人粗心，资料弄混了你看——诶？小许？”
许沁推开安全门上走廊时，无意一抬头，迎来了内心的猛震。
人只得又转回去面对他。
开车去医院的途中，在一个红灯口停下，目光又撞见了那红色的灯光，她强迫自己脑中一片空白，不要去联想。
徐教授说完，下楼离开了。
“别笑了，他妈的一个比一个脸黑。”宋焰吸掉最后一口烟，从嘴里捻下烟蒂摁灭在脚边，站起身，“走人。”
“好嘞！”众人欢呼。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姑娘。
一群小伙子跟着从地上起来：“回去喽。”
李成羡慕：“我才三千多。”
“医人者，先为人。”徐肯未正面回答，却反问，“许医生，你选择医学这条路时，立下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宋焰原本看着一旁，像是感应到什么，目光移过来，落在她身上。
手术难度虽然不小，但完成度很高。结束时，许沁发现徐肯教授全程都在隔壁的观察室里看着，表情严肃，分辨不出好坏。
许沁一直都清楚徐教授和她的分歧点在哪儿，她认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观点差异，无伤大雅；且她一贯不喜和人交谈沟通，所以从来没挑明过。
冬天早晨的空气清冷而刺鼻，衬得每个人的表情都冷颤颤的。
这天，上午七点半，城市才刚刚苏醒，宋焰已带着队员们结束了后半夜的灭火任务。
徐肯道：“你对待病人，像对待一只做实验的兔子。”
大伙儿早已饥肠辘辘，油条，豆浆，面条，小笼包，蒸饺，一股脑儿全上桌，抓到什么都往嘴里送。
每个人都习惯了这座城市的繁荣与安稳，就像习惯了它的凉薄和冷清。
小葛：“老子踹死你！”
小葛吸溜着面条，问江毅：“江哥，明年退役了打算去哪儿？”
小葛缩了缩冻得通红的鼻子，说：“我现在就想洗个热水澡。”
冬天的早晨，气温很低。
“我将维护医业的荣誉和高尚的传统。我将给予人类生命最大的尊重。”徐教授念着这段誓词，道，
徐肯停下脚步。
宋焰喝着豆浆，心中复杂得不知该作何感想。
……
许沁说：“我不喜欢。”
小葛瞪他：“睡觉啊。这一天天的，累死我了。”
众人兴奋：“涨多少？”
宋焰没发言，埋头吃面。
“我见您看过刚才的手术了，想请教您，看您有没有建议或是指点给我？您的意见非常宝贵。谢谢您。”
众人齐齐一愣，随即咧嘴笑起来。
这些天，许沁没再叫外卖，中午都在食堂吃饭，发觉饭菜越来越难吃，准备倒掉时却再次想起宋焰，想起他说部队里的伙食比较好。
洗漱时，客厅电视机里播放着早间新闻，和pm25一起上涨的还有房价：
“徐教授！”许沁一路跟着跑进楼梯间，安全门在身后哐当关上。
帝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异常昏暗冷清。雾霾红色预警持续了整整七天，pm25数值几度疯飚至500以上。
干消防这些年，年年送战友退役复员。大家都是穷苦孩子出身，没路子，在队里学的满身技能出了社会无处施展，只能回到老家做些没有技术含量的活，维持生计。
许沁这一个星期都睡得昏昏沉沉，从潘青青那里拿到的安眠药起了作用。不知道睡得好不好，但起码是能睡着。
“帝城内八区房价持续上涨，均价突破62万一平米；其中，以七枫路街区领跑全城，高档社区棕榈花园的均价更是达到14万一平……”
可现在，主治医师的评选已进入紧要关头，这分歧或许会影响她晋升。虽然依靠孟家的关系，她十拿九稳，但这次，她前所未有地希望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