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讲诉他可怜而无能的过往，以此乞求她的体谅？
肖亦骁再也看不下去，上前用力箍住许沁，强制把她往外扯：“回家！”
原想自己打车，但孟宴臣和肖亦骁坚持送她回去，看着她一头栽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你只会站在原地，等着我去找你。哪怕看见我摔倒你也不会过来拉我一把。
他终究只能选择了沉默。
如许沁所料。
“我回了国，改了姓，我从家里搬出来，我在计划，一点一点，不再用家里给的东西了。我在想，怎样，才能让爸爸妈妈不生气，不反对，不要不认我这个女儿。会不会努力工作，快快升职成为一流的，著名的外科大夫，就能让他们在别的方面感觉骄傲自豪一点，就能纵容我一点。”
那边短暂停了一秒，说：“不记得。”
宋焰双手插在夹克兜里，回头睨她：“跟女人出去了，你认识，叫什么来着，嗯——”他低下头，手指点着额头略一回想，“姓詹，叫，小娆？”
那边说了句：“不用。”
那一声里极尽的痛苦绝望，她听得清清楚楚。
许沁被他这语气刺|激得眼中恨意跃然，突然冲上去狠狠推了他一把。
……
许沁看着她拨通电话后一脸期待地把手机放到耳边。
她停下，盯着那双鞋看。
他还没有颓败到那种地步。
“喂？”
肖亦骁，孟宴臣，蒋裕三人脸色齐齐一变。肖亦骁和孟宴臣不约而同从各自的方向瞥了许沁一眼。
“宋焰！”
孟宴臣坐在黑暗的车里，盯着小区后门。肖亦骁靠在副驾驶座上，一反常态的沉默。
许沁呆望着他，像是得到证实，顷刻间，人便泪如雨下：“你不喜欢我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然你不会一点儿尝试都没有。你甚至从来没想过靠近我！”
而现在已是凌晨两点。
“我感觉要死掉了。”她说，“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等着，期许渐渐变成失望：“我说对了，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许沁一瞬便觉得心疼得快要粉碎掉了。
宋焰走下院子，只字不语，跟她擦肩而过。
酒吧洗手间外的走廊上，一对新认识的男女抱在一起疯狂亲吻。他们会在今晚开房，滚床单，一|夜|情，第二天或继续，或形同陌路。
蒋裕随口问：“又看上哪个男的了，让你这么热脸贴冷屁股的。”
翟淼这回吓了个清醒：“别呀，怎么啦？你跟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数天后，小东的身体检测结果出来了，hiv阴性，未感染。
翟淼跑过来，有些烦躁地嚷：“我哥今晚没回来。”
直到一位补完妆又上完厕所的姑娘察觉异样，小声问了句你还好吧？许沁才意识到手心手背剧烈刺痛着。都说手连着心，所以此刻心才会一刺一刺地疼吧。
许沁胸腔起伏，浑身直抖，狠狠盯着他，却憋不出一句话。她说不出，她明明有很多话，却说不出。
詹小娆继续时不时地发短信。许沁不知道她发的些什么内容，是聊天，还是撩人。她猜不出，只能一口一口地喝酒。
许沁回头：“你晚上去哪儿了？”
许沁依旧无声无息的，捂着脸，像一尊没了生命的塑像。
肖亦骁搂住她腰身往外拖，许沁不吵也不闹，只挣扎着，双眼执拗盯着那鞋子，非要去踹。肖亦骁干脆捂住了她眼睛往外拉。
隔着玻璃，双目相对。
宋焰盯着她，无言以对。人生最落魄莫过于此，胸中分明有千言万语，可到底无一句能讲。
宋焰上车关上车门，车发动时，无意识地回望一眼医院内，竟看见许沁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
突然一声厉吼，翟淼毛骨悚然，刹在原地。
许沁不肯走，猛地把肖亦骁挣开。她抬起下巴，直视宋焰，说：
她酒量不太好，接连喝了三杯威士忌，人已昏昏沉沉，说困了想回家了。
小东：“对啊，在传染中心呢。”
他做过的一切，如今说出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与讽刺。
深夜的五芳街是有些骇人的，街道昏暗，静静悄悄，一排排老式的房子在夜里映出幽深的轮廓。树枝也光秃秃的，鬼魅一般。
许沁不得已停下，轻轻地喘气，遥望着。
许沁抓他手又抓不下来，被他混沌往外扯，脚步凌乱竟再次踩到那只鞋，许沁又是一脚踢过去，那只运动鞋滚开好远，停在了他主人脚下。
更或，告诉她把他推入如今境地的是她最信赖而不可分离的至亲？
“行行行，没说不行啊。”
返回办公室的时候，突然想起詹小娆，想以她的性格，会怎么做。也就是那个时刻，许沁隐隐意识到，那天詹小娆的受挫，不会是终止。
她也想有詹小娆那样会说话的眼睛，让人可以一眼看出快乐悲伤，可偏偏她就是没有。
宋焰冷冷看他一眼，再转向许沁，眼寒如冰。
失败是借口，狼狈是现实。
肖亦骁：“她哪次不是死缠烂打。”
“我不善交际，不喜欢结交朋友，金融，律师，管理，好多职业，都不适合我。只有医生，学好专业就行了。而且永远不会失业，能养活自己。”许沁泪水缓缓弥漫上眼眶，心痛得喘不过气了。她颤颤地吸一口气抬头望天，醉酒的身子晃了一晃又站稳，
宋焰：“哪位？”
许沁原地坐了一秒，插兜起身：“我想起要去找一下徐教授。”
许沁问同事：“来化验的那群消防员呢？”
孟宴臣沉默良久，却说：“壮胆。”
许沁看着她把嘴唇涂得殷红，像玫瑰一样。
她的眼睛永远和她的人一样沉默，压抑，把她自己都快逼疯了。
得，回来倒好，又撞见她在耍脾气，她是哪里来的底气大半夜上他家里闹？
许沁一脚踢过去，一只鞋子被踢飞进院子里。
许沁面不改色，喝着酒，吃着水果。
快十一点的时候，詹小娆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从沙发里跳起来：“他回我了！”
肖亦骁问：“聊了一整晚了啊，跟谁呢这么如胶似漆的？”
许沁能听到那头清晰的嘟嘟声，电话被接起，宋焰的声音在听筒里听上去格外低沉有磁性：
“翟淼！”
许沁垂着眸翻看病历，听着这三字，犹如天籁。
肖亦骁用力地揉了揉额头，转头看孟宴臣。孟宴臣望着夜幕里那瘦小的身影，一动不动。肖亦骁叹了口气，下了车尾随而去。
“对。你配不上我，你就是配不上我。”
果然，在夜色中看见了许沁。她脚步有些晃，出了小区，走向五芳街。
过去的一切回忆，好像都要没什么用处了。
许沁挣开肖亦骁，挑衅地看着宋焰。
宋焰回过身来，看见夜色静寂，泪水一行一行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翟淼缓缓回头，骤然间仿佛看到了一个陌生人，那不是宋焰。不是她的哥哥宋焰。
宋焰停下。
许沁走进洗手间，拨开水龙头，挤洗手液，搓洗，冲水；再打洗手液，搓洗，冲水；不断重复。
下班，小南看见许沁离开时唇角微弯，难得的和颜悦色。小南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臂，又踢又打，“你为什么就是不肯过来？——你的喜欢，我根本看不到。我告诉你，我不会再朝你走了，我不会了！”
她原待在室内，衣服穿得薄，白大褂里头只有一套淡绿色的手术服，脚上还穿着洞洞鞋。头发胡乱绑了个低垂的髻，素颜的脸上表情空空荡荡，望着他的方向。
院子里骤然安静，远处却隐约还有女孩呜呜哭泣的声音。
许沁拿开手，抬起头，脸上却异常的平静无恙，一句话不答，转身走开。只是因为酒精，身子有些晃荡。
舅妈推推舅舅，拉他进屋去了。
许沁没在原地多待，室外太冷了。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很快消失在风里。肖亦骁已把人拖了出去。
许沁脚步有些微的漂浮，但一路快速地穿街走巷，到了翟家院子门口。她走上台阶，一拍朱漆大门，大门紧闭。
许沁站在窗边，突然低下头，拿双手捂住了脸。
许沁不搭理，刚要下台阶离开，瞥见一双男士运动鞋晾在台阶上，鞋子很大，洗得干干净净。
翟淼冷得要死，又烦躁起来，刚要发作，听许沁极轻地说了一句话，像在自言自语。
说着就从包里翻出粉饼和口红补妆：“不陪你们了，约会去。”
詹小娆：“我高兴。”又道，“喜欢就追，不喜欢就分，你们男的不都这样，凭什么我们女的不行？”
肖亦骁脸色铁青，不由分说拉上许沁：“走。——跟这种人讲什么？也看他配不配得上你。”
望着周围尽兴的人群，她忽然不知今晚该如何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不知今晚该如何入睡，索性闭眼喝酒。
她用力拍了两下，寒风把手吹得生疼。她拍着拍着，突然喊出一声：
肖亦骁好奇了：“什么人啊，你这么激动。”
许沁静静喝着杯中的酒。
许沁猛地喘一口气，眼里写满恨意，追着那只鞋子过去又是一脚用力踢开，再追上去再踢。
他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痛楚压得他缓缓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头，没能再发出一点声音。
宋焰脚步骤然停住，一时竟不能相信。
那个男人仿佛在许沁离开的一瞬间变了，抽了魂了。
……
翟淼从未见过宋焰这幅样子，他垂着头，肩膀垮塌着，脊背弯曲着，仿佛体腔内有极度扭曲的剧痛。
宋焰走下长廊站定，垂眸看一眼脚边的鞋子，目光上移，冷淡看向院中各人。
许沁心境好似扫了整个月的阴霾。
“消防员，我的救命恩人。身材特好，我一定要把他拿下。”詹小娆眉飞色舞的，把化妆品塞回包里，起身离开时留下一句嘚瑟，“名字特好听，宋，焰。走了。”
他跟别的女人出去了，没有回来。
翟淼看见：“哎呀，我哥鞋没收。”说着弯腰去拿鞋。
而这个证实来得异常迅速而迅猛。
许沁出了急诊楼，却并未朝门诊大楼走，一转弯去了感染中心楼。上到hiv化验科，楼道里空空如也。
她隔着泪雾看向他，眼里再度浮现出刻骨的怨恨，
“真的是好人有好报。”小东说，“大家都没有感染。那群消防员也没有，他们都高兴得和我拥抱了。”
她洗了把脸，还是收拾好了情绪，回到朋友们中间，又坐了一个多小时。
而待许沁穿过人群跑出大楼，就只看见宋焰最后一个上车的身影，离开了。
次日晚上，许沁再一次见到詹小娆，在肖亦骁的酒吧。
那鞋子被她踢得满院子滚，她满院子追了踢，踢了追。
她极少大声喊话，此刻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夜空，听着陌生而不真实。
车很快开走，她的身影也飘去了身后。
许沁：“你站住。”
下楼时，肖亦骁问：“她这是借酒浇愁？”
“宋焰。”她平静地拍了拍门，“宋焰，我是许沁。”
三人将信将疑。
宋焰无声看她半刻，最终，竟笑了一笑，已经无所谓了的样子，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
自坐在一起后，许沁就观察到詹小娆一整晚都在玩手机，看手机的表情一下含笑一下皱眉的，手指时而在屏幕上打得飞快，时而停下犹豫琢磨。
走出办公室，听见身后小东嚷：“我那说的是气话，谁说我要辞职了？白衣天使是我从小的梦想。”
她愈发用力地拍门，愈发大声地呼喊：“宋焰！”
……
她轻轻地，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一切，停了下来。
“诶——”詹小娆话还没说完，手机里只剩嘟嘟声。
许沁这次挣脱不开，终于嚎啕大哭：“宋焰，你为什么不过来？！我在这里，你为什么不过来？！你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没那么喜欢，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说你对我是要命的喜欢？我都当真了！我当真了啊！——”
或许……
十二月，天已经很冷了。
刚出电梯就远远看见一群统一穿橄榄绿常服的男人，已出了大楼，宋焰的背影格外清晰明朗。
“不记得没关系，见我面就能想起来。”詹小娆半点不沮丧，热情道，“谢你救命之恩，我请你吃饭吧。”
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疯了般流淌，她呜咽，悲泣，控诉，
宋焰喉中一阵苦涩，脸几乎是狠狠抽搐了一下。
许沁抬头：“他们来医院了？”
许沁推开她就往里头走，绕过影壁和长廊进了院子，舅舅舅妈也披着衣服从正屋出来：“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许沁掉头就追。
“都没事儿，走啦。”化验员也很高兴的样子，“刚走，一分钟吧。”
院里三人一时面面相觑。舅舅对翟淼示意了一下，翟淼翻翻白眼，走过去：“人不在，你回去吧。”
冬夜，月光皎洁。
宋焰双唇紧抿，早憋了一肚子火。他肯出去见詹小娆无非是想当面警告她别再骚扰，却意外得知电话号码是许沁分享的。呵，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很久都再没动静。
有人来开门，是翟淼，披着件羽绒服，冻得打颤，见了许沁，一脸惊诧：“你干嘛？知道几点了吗？”
詹小娆语速飞快：“我是一个月前你在四溪地救的那个女生……那个起火的纸艺工作室，你不记得了？”
翟淼呆怔在原地，已是一脸的泪：“不是这样的。”她朝大门外冲去。
小东拿到结果，一路跑来许沁办公室，拉住小西小北又跳又叫，又哭又笑。
许沁明显愣了一愣，呆立两秒了，又推了两下门，推不动。这才走到窗边往里头看。窗帘没拉，床上被子叠得整齐。
挂了，干脆而利索。
“因为——”她站在深夜的风霜里，望着他的背影，嘴角扯起一丝惨淡的弧度，“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
她吃完了，拿纸巾擦擦手，起身：“我去洗个手。”
赶来的肖亦骁冲进来把许沁拉住，冲舅舅家三人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醉了，耍酒疯。对不起对不起。”
詹小娆掩饰不住兴奋：“终于找到你了，你好！”
宋焰后退两三步，站定了看她，脸色骤变，眼底嘲讽与鄙夷尽有：“许沁，你有点儿品。你他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跟我闹？”
“你这样的人，我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去你那里？！是，我自私，对喜欢的人我也自私。我就是想要看到你有付出了我才肯走向你。不然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失去一切，你却只是站在原地，我该怎么办？是我不纯粹，是我要计较，是我想要你也付出，想要你也能朝我的方向走一步。可你为什么不过来？”
许沁直奔西厢房，拍门，声音却稍稍低了下去，唤：“宋焰。”像是怕把里头的人从梦里惊醒似的。
“许沁，我——”嗓子里苦痛难挡，像压着千钧的重石。能说什么，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宋焰！”
“可你呢？你做过什么？——宋焰，我问你，你为喜欢我做过什么？！——是，我不停想靠近，又不停在犹豫。我反反复复，我贪心计较，我迟疑软弱，我看不到希望，我害怕，那是因为——”她张了张口要说什么，泪珠先滚滚而落，她强迫自己咬紧牙，终于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撕开她最难以释怀的伤，“你从来没有为我们俩在一起做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努力。从来没有。”
棕榈花园后的巷子里空无一人。
翟淼不敢放她走：“要不你再坐一会儿——”
詹小娆从手机里抬起头，沮丧脸：“单聊。发了几十条短信了，约他吃宵夜，就是不回。这男的够狠。”自言自语，“好不容易等到他休假，不然错过了又得等。”
办公室里很安静，iphone手机并不隔音。
宋焰眼睛湿了，本能地上前一步，手忍不住去拉她。
她看着自己一双手，忘了从何时有的强迫症与洁癖，忘了自己为何选择做医生。
詹小娆在手机里输入宋焰的电话号码，屏幕上的亮光映在她眼底，钻石一样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