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萧沐原再次抬头,冲她浅浅一笑。那是苏年锦最喜欢的笑意,清爽风流,俊逸潇洒,以往他着白衣似玉,如今着这九五龙袍,明黄莹润,似日月山河,巍峨挺拔。
“是!”
拉稀拉了一天,夏芷宜真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说完这句话,当场昏厥过去。
灯火也暗了下去,永寿宫只有夜风习习,蝉鸣虫叫。
他的步子,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慕嘉偐轻轻将虚脱熟睡的夏芷宜放在新床上,而后解了自己的红衣,换了一色青衫,才缓缓转了头。
“沐原,别说了。”苏年锦眼眶通红,每听他说一个字,心里就如针扎一般。
“哈哈哈……”
他又浅浅一笑,信手拿起桌案上的酒壶斟了一口。腕子却紧紧握着她的,凄凄道:“回不去了梨儿,我们都回不去了。”
众人颔首,皆整饬有序,低声应道。
“朕曾想,若是没有慕宛之,你会不会安心做朕的皇后。给朕出谋划策,匡扶社稷。朕特别需要你,真的特别需要你……”萧沐原哽了哽,苦笑了笑,“沈棠、允儿、门娇娇乃至后宫诸多妃嫔,不敌皇后一人在朕心中的分量。只是你已经不是朕的人了,在慕宛之将那帅印丢给朕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朕的人了。这几年朕牢牢将你锁在宫中,折磨你,冷淡你,疏远你,其实都是朕在报复自己而已。朕……想着哪天你还能回头看看朕,只是,你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还记得我们小时吗?”萧沐原见她不说话,眉目一弯,在淡雅如雾的灯火里愈发隽秀,“我们在陌上走,你骑着马,我牵着它。我们一路谈天说地,最后迷了路,被皇甫和师父找了两天。还有,梨花如雪,我在夜下读书,你就捧着烛火给我照明,我让你回去,你却哈欠连连,死死撑着。十五岁时,我在岭上执了青伞,在伞上描了你的模样,你说那极好看,要留一辈子。还有十六岁,你我同在树杈上埋伏,那海棠花的香气差些要让我们醉了,结果错过了最重要的一次堵截,被师父骂的狗血淋头……”
萧沐原缓缓站起身来,掌心拍了拍她的腕子,哀叹一声,才转头向着宫外而去。门吱呀合上,长袖翩飞,月光碎在锦靴之下,他信手又喝了口酒,眼眶中一下子夺出泪来。
“这锦帕,还是当年你送朕的。”萧沐原凛冽了一口夜风,皱了皱眉,“这么多年朕一直带在身上,怕丢了。”
玉生咧嘴一笑,奶牙露在外面,极是好看。
雨丝子打在四周的君子兰与绣球花上,发出丝丝淡雅的香气。直到她们走到长街一尾时,看见半步桥就在面前,才不觉加快了步子,笑意染在唇角。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唇角笑意渐渐敛去,萧沐原紧闭了唇,缓缓看向她。
门娇娇眼睛一亮,一下子走不动路了。
唇角笑意和着泪水,词句皆咬在唇齿里。漫宫山岚明盛,花木葳蕤。
“嗯,一切都听娘亲的。”
他方想进屋,却见一行人突地出现在自家门口,不觉皱了皱眉。
萧沐原丢了酒壶,踉踉跄跄,发丝凌乱,身形寂寥。
只是一时下雨,长街行人并不多。苏年锦在前,玉生与门娇娇一边逗留一边看各式玩意儿,在后,三人走走停停,不亦乐乎。
夏芷宜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答着。
慕嘉偐加快了步子,在这一方小屋里,没有唢呐没有宾客没有好酒,只有他与她一身新服,两张喜字,三对红烛,就算成亲了。
“就当本王欠你一次。”慕嘉偐看着怀中的人儿,双目一软,轻轻探上她的唇角,吻了一口。
一时之间风起,慕嘉偐又看了一眼夏芷宜,才随着一众将士离开。他知道他下面走的每一步都性命不保格外艰难,他不能允诺她什么,干脆这样静静离开,少些伤害。
玉生从池塘里摘了片大大的荷叶,而后反盖在自己头上,一路蹦蹦跳跳挽着苏年锦的手,与门娇娇笑嘻嘻地出了宫。
慕嘉偐身披红色大服,打横将她抱起,见她险险要晕倒在那,摇头直叹,“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吗?”
“是……”
她的沐原,永远都是这般器宇轩昂,熠熠生辉。
“少喝一些吧。”苏年锦看着他,知那酒壶是故意拿来的,他想痛痛快快饮一壶,也胜过如今这样山穷水尽,身不由己。
明月镇。
苏年锦与玉生面面相觑,最后笑了笑,“你且吃着,我与生儿先去半步桥上看看。”
“怡睿王已经回雍了,只等我们一起动手杀进皇城。”
七月又下了雨,整个皇宫都焕然一新,草木横翠,清清丽丽。
原来熙攘的院子一下子清静下来,风起,红烛俱灭,榻上之人眨了眨睫,梦见他娶了她,唇角也溢出一丝笑意来。
“是!”
慕嘉偐一脸黑线,白了她一眼。省省力气,别说话。
不胜人生,一场醉……
夏芷宜要和慕嘉偐洞房啦,整个人欢天喜地的,一大早就嘻嘻哈哈地笑,笑到后来肚子直痛,在茅房待了一天,出来时整个人都软了。
“自古不由人,生在帝王家。”
“三哥回来了?”慕嘉偐看了看怀中的人儿,眉心紧成川字,“都准备好了吗?”
“好好,我先去买饼吃,好饿!”门娇娇一听她如此说,忙撒开步子直奔炊饼摊而去。苏年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扯过生儿的胳膊,青伞打在两人身上,浅道:“半步桥上人少,待会娘亲给你讲讲山上的景儿,你听着。”
“此一去,危险重重。”慕嘉偐微微眯了眯双目,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你们记住,最重要的,是怡睿王爷的命!”
“好。”
苏年锦执青竹伞换了身平常的衣裳,玉生一直闹着要去长安城的半步桥,听闻那里集肆繁华,人来人往,而且可以站在桥上远瞻十里外的青冥山,一条翠链,沐沐苍苍,令人心旷神怡。
……
“哎,哎,你们看,有卖炊饼的!”
苏年锦记得那锦帕,他方才给自己拭唇角时她便认得。彼时他中箭假死,她来不及埋他,将身上唯一一块帕子放在了他的身上。那曾经是他们之间的信物,如今看,只觉得讽刺。
“王爷。”
“说。”声音一下子寒了下来。
“上辈子,你说你上上辈子欠了我……”
声音苍凉喑哑,隐着一抹苦意,闻之心有戚戚。